曹五木诗歌：最坚硬的器官开始退化了

               简明   薛梅

    美国心理学家默里·斯坦因在他的《变形：自性的显现》中，论及生命的渐变过程：“（毛毛虫）将生化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存在：一只蝴蝶。它再也不为泥土所累，而代之以盘旋花上，穿梭花间，以空气的流动和自己的直感为依归。它将使自己摆脱坟墓般的茧缚，弄干它的翅膀，生出展翅高飞的技能”。

    在曹五木诗歌中，“最坚硬的器官开始退化了”，正是生命的羽化变形过程。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清晰的现实接受：玄妙的思维与蝉蜕，历练着一种更新更替的升华。既然过程一定要来，那么生死便随之坦然，精神便因而不朽。正如盘古化为万物，女娲化为精卫。

    “比睡眠更让人绝望的——/失眠：选择权的丧失”和“比失眠更让人绝望的——/白日梦：尘世的真相//《仲夏夜》”。诗人的“失眠”与“白日梦”相抗衡，“选择权的丧失”与“尘世的真相”相呼应，并最终化为“雨水一来，你就会安静”的大境。恍如诗人杨炼的《诺日郎》：“期待不一定开始/绝望也未必结束//或许召唤只有一声——/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恍如1912年4月14日，“泰坦尼克号”在她横渡北大西洋的初次航程中的沉没，预示着一个“虚荣时代”的结束，和“焦虑时代”的开始。

    《在牙科诊所》与《仲夏夜》异曲同工：

   1

   最坚硬的器官开始退化了

   跟老子说的一样，刚强之物未必长久

   2

   最柔软的部分

   却越来越坚硬

       ——《在牙科诊所》

    宁静而柔软的面对时间的羽化。由柔软而坚硬，再由坚硬而柔软，疼痛的“智齿”引人深思，而“牙医”更具不同寻常的隐喻性：“牙医是所有医生中最和蔼的”，“开发票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笑容跟地狱的火焰一样黑暗”。
    诗人曹五木的最后出场，让我们终于听到了“智齿”的尖叫。

附：曹五木诗歌

仲夏夜
——“雨水一来，你就会安静。”

比睡眠更让人绝望的——
失眠：选择权的丧失

仲夏夜没有预期的溽热，耳中盘旋着
由远及近，又荡开去的嘈杂

终于有几颗星星透进窗户
在你的肚腹上洒下几道波纹

薄薄的星光，有几分熟悉的清凉
闻闻，舔舔，是伏天的腥甜

凌晨三时，由胸而颈，直至你的唇齿
起伏燕子般悄悄的呢喃

肉体太无赖，滋长无关生殖的短暂骚动
如同这古怪夏日，闷骚了几日的阴沉

暴雨不远了，河水冲刷堤坝
梦境不远了，午夜将被浸泡

梦境又有多深，深渊不过一瞬
烦忧还是虚空，哪一个更像黎明

比失眠更让人绝望的——
白日梦：尘世的真相

在牙科诊所

1
最坚硬的器官开始退化了
跟老子说的一样，刚强之物未必长久

岂止是未必，已经是肯定了

2
最柔软的部分
却越来越坚硬

3
带女儿去看龋齿。其中一颗
已经坏得厉害。我问大夫
能不能拔掉，他说
不能，那是“六龄齿”，不是乳牙
“是长晚了的”，他打着比方
“一旦拔掉，就不能再替换。”

4
大夫打开我的口腔，敲敲最后面的槽牙
“这是智齿，看样子是20岁以后长的。”
我努力回忆，怎么也想不起
20岁以后长牙齿的记忆。
“并不是每颗智齿都疼，你恰好幸运。”

都是长晚了的牙齿，女儿晚得有些不合时宜

5
牙医探进口腔的铁钩子
就像死神的镰刀，伸向午夜的睡梦

6
当这锐利的金属划过牙齿的表面
一阵钻心的酸痛立刻在我的身体里窜动
那深邃的酸楚啊——

酸而至于痛，只有心和牙齿了

7
牙医是所有医生中最和蔼的
他和颜悦色、轻声安慰
仿佛为那些痛楚满怀歉意

我怀疑死神是世上最慈善的老人

8
开发票的时候我才知道
他的笑容跟地狱的火焰一样黑暗

9
老年人来了，其中一个是我的同行——
“牙齿该老了，就像人一样。为此
我写了，很长很长的一首诗。”
诗人说，“我一步一步走向我的坟墓。”

……我开始羡慕她。因为她有一个
宠物一样的，家养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