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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审判之日来临时,一些有名的征服者、律师和政治家都来接受他们的报偿──他们的皇冠、桂冠以及刻在大理石上的永恒的名字。而当天主看见我们腋下夹著书向他走来时,他略带羡慕地向彼得说:「你看,这些人不必任何报酬给他们,因为他们在人间已经热爱过读书。」──Virginia Woolf
2002年周振鹤先生为我们写了一篇文章,提到从马礼逊开始,最早编写英汉字典的一些外国人。那年秋天,我去上海和他见面,从他的文章问起最早编写英汉字典的中国人又是谁。我第一次听到「邝其照」这个名字。
接下来,我想对这个人以及他所编的字典多了解一些。但是非常困难。首先,据周振鹤所说,邝其照编的英汉字典,目前仅存的一个版本是在东京的一个御茶之水图书馆。(我请人去看,但那个图书馆当时正在长期封馆。)再来,找不到什么书可以读。我唯一读到的书面资料,是在北京图书馆里查到周作人的一篇文章<翻译与字典>。那篇文章提到,据说当年连福泽谕吉学英文都是用邝其照编的英汉字典。
这样,我对邝其照的好奇越来越强了。这个才不过一百多年前,并且很有关键位置的一个人物,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淹没,消失不见了?
当然,网络搜寻引擎帮我找到一些有趣,但是零碎的资料。
譬如,我找到了这样一条:「第四批官费留学生刘玉麟、林联辉、周传谔等30人由邝其照率领,在上海搭万昌公司轮船动身赴美。《徐愚斋自叙年谱》」,以及这样一条:「(广州)聚龙村人杰地灵,历史上出过不少名人:故居该村3号的邝其照,曾任清朝政府派驻新加坡的商务领事、驻美商务参赞助理等职。」
当年12月我去东京参加一个有关亚洲出版的的研讨会。会后循例去神保町的书店街逛了一圈,在一家旧书店里买了一本《兰和·英和辞书发达史》(永鸟大典/著)。回来一翻阅,我被书后一个14页的附录<英语辞书史年表>震住了。邝其照和他所编的字典,在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人的英语学习字典史上,共出现了三条。日本人保留的资料,让我第一次印证了周作人说法的可能。
其后我在网络上查到关西大学一位内田庆市教授有一本书谈到邝其照,设法用email联络上他,取得他的书一读。这本书和大约同时沈昌文先生从北京传来的一篇文章,帮我解开了邝其照的字典为什么消失了的谜团:原来到1899年,他的字典经过修订、增补之后,成为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第一部英汉字典:《商务印书馆华英字典》。
那年12月出版的《词典的两个世界》里,终于有了一篇把邝其照的面貌稍微介绍得清楚一点的一千字文章:「邝其照,字容阶……1868年,邝其照著的《字典集成》在香港的中华印务总局出版,后来第三版时改名《华英字典集成》。……书成初版的那一年,是日本明治元年,正是中日两国国力消长互见的年代。……1899年增田藤之助也据以「校订编纂附译」而成《英和双解熟语大辞汇》(英学新志社出版)。……
」
我对邝其照的了解仍然只是皮毛,只是,多少有了一个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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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从来都是一种狩猎。
狩猎的对象,也许只是隐约风闻的一本书,也许只是一个飘渺不明的人物,然后我们从开始激起好奇,到进入茫然不知所从的迷雾,到发现蛛丝马迹的线索,到终于锁定方向,一路动员所有的感官来进行追踪。
而就我狩猎邝其照的这段经过,事后有两个归纳。
第一,从大约一百五十年前起到今天,知识丛林所形成的广度与速度,是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的。因而,知识极容易遭受淹没与遗忘。才不过一百年前的人物,并且还是很关键位置与事件的一个人物,一下子就可能消失不见。
第二,从大约二十世纪最后十年起到今天,一种新的狩猎方式正因为网络时代而形成。这个新的方式是一种组合。分解我自己的这段经验,其中包括了:
一,与人的接触──你仍然必须亲自面访一些人来问路。
二,图书馆的使用──查阅散落期刊、书籍中的资料。
三,网络的使用──网络会帮你寻找理性意识所不及思考的一些角落、碎片。(前面说的那两条网络资料,一条载于大陆一个职成教育网站的「大事纪」里,一条载于一个华人社区网站里《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摘文。)
四,旅行──实际去上海和东京一趟,还是有不同的作用。
五,书店的使用──随意浏览书店书架上的藏书,和网络书店的作用还是大不相同。
六,兴趣杂一点的阅读──不然,你怎么会发现一本谈英和字典发展史的书后的附录,会隐藏着中国近代史上一本英汉字典的资料?
七,朋友的协助──要有一些好管闲事的朋友帮忙搜寻。
八,多几种外语的帮助──网络把各种语言的知识都连在了一起,谁懂得多一些外语,谁就多探寻一些丛林的角落。
九,书的作用──许多知识,仍然只有存在于书中,而不在网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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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狩猎,不是这样的。
阅读狩猎之变化,可以分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在印刷术发明之前。因此,在中国是大约第九世纪以前的事;在西方,是十五世纪中叶之前的事。
第二个阶段,是印刷术发明之后,直到十九世纪后叶。
第三个阶段,十九世纪后叶到二十世纪最后十年之前。
第四个阶段,是1990年www诞生,网络兴起以至于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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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阶段,印刷术发明之前,最大的特色是猎物并不多,看到猎物的机会也很难。
「当是时……韩宣子适鲁,然后见《易象》与《鲁春秋》。季札聘于上国,然后得闻《诗》之风、雅、颂。而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于是时,得见《六经》者盖无几,其学可谓难矣!」
这是苏东坡在一篇感叹印刷术发明之后,大家得书易却不读的文章里,回顾周朝时候一书难求的情况。秦汉之后,虽然因为纸的发明而有些改善,但这种情况的根本并没有变,一直到五代、宋朝印刷术大兴之前,都持续如此。因此苏东坡还说:「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犹恐不及。」(《李氏山房藏书记》)
中国如此,西方由于纸张的引入更晚,中世纪教会对知识的垄断更重,书写文字拉丁语和各地口语的分离,造成情况之严重,更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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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术发明之后,阅读的狩猎进入了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最大的特色,就是猎物多了,丛林密了。
中国的例子,唐代晚期先是多出佛经与历书,五代开始刻印群经,而到宋代大放异彩,终至于苏东坡所说「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言,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于此」,成就了不但有宋一代的辉煌,也开启了其后将近一千年的文化高峰。著作的人多,出版的人多,阅读的人多,交相繁衍出一个绵绵密密的阅读丛林。
中国如此,西方的情形更以倍计。1455年古腾堡发明活版印刷之后,欧洲各地的语言与文字开始萌现蓬勃的生命,这些各放异彩的文字再分别呈现出不同的宗教、哲学、科学、文学等等思想与创作,上承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下接启蒙时代与工业革命,不只蕴育了百花争放的文化,也为人类文明整个前进一步做好了准备。再度,著作的人、出版的人、阅读的人,相互激生出一个庞然巨然的阅读丛林。
阅读的丛林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免一些副作用。其一,是像苏东坡所感叹的,在猎物随手皆是的环境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手不观,游谈无根」。其二,是像培根所感叹的,在猎物随手皆是的环境里,「有些书可浅尝即止,有些书可囫囵吞枣,只有极少数的书值得细嚼慢咽。」
这就是阅读的狩猎第二个阶段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