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韩国故事 |
回顾中学那个青少年时代,我反叛个性主要冲突的对象,反倒是我父亲,郝英有。
他很早就从山东出来,在上海商行里当学徒,所以一九四九年后定居韩国,做的也是贸易,很成功。
我两三岁的时候,一位远房亲戚为我遍寻名医而显了不少本事,我父亲因而赏识他,并经由他的引介认识了一些人,决定在釜山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投资兴建一家观光饭店。饭店没有完工之前,我父亲发现中了圈套。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他从没有说过。我从旁人那儿听来,就是很多钱被席卷,几个该负责的人都失踪,他只能变卖所有的财产来善后。
我幼年有一个清晰的记忆,就是在一个阴雨天的下午,从一个四十五度的仰角,看他端着家里的电话机走出去。
他在五十岁的时候栽了这个跟斗,打击很大。有段时间,沉溺于鸦片中,幸好我妈妈把他拉了出来。接着,他就靠自己的一手毛笔字、好算盘,在外地做一些帐房之类的工作。也因此,才有妈妈带我到一个可以望得见铁路的高坡上,看那远处来去火车的记忆。
妈妈去世后,他回釜山落脚,在釜山华侨协会里做一个收会费的工作,每天搭着公车兜来兜去,去一家家华侨商号收那零头小钱。
上高中时,我对他逐渐有了不满。主要起因是听一位同学说他父亲如何在五十岁垮掉之后,重新致富的故事。这个故事勾起我一个疑惑:为什么我的父亲在五十岁的年纪摔了一跤之后,却就此一蹶不振?
我开始看不惯他每天为了那区区一点点会费东奔西走,晚上仅仅为了把一笔笔零头小钱算得清楚,就心满意足的样子。我看不惯他只因为有人来求他写一幅字,自己觉得写得不错,就满面春风的样子。
快接近高中毕业的时候,更受不了这个人平时不爱讲话,却要给我一些叮咛。他操心将来我在社会上怎么有个立锥之地,不时提醒我要谨慎为人,小心从事等等。这些话听来很烦,我甚至开始鄙视他那只因自己的一时失足,就要把世事看得如此灰暗的心理。
我们因而大吵过两次,冷战过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愿意多和继母说话,也不愿意和他沟通。
我在一九七四年高中毕业,那年十月,来了台湾。
和父亲和好,是多年以后的事。我庆幸自己在种种无知、不孝的作为后,在他晚年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其实,他一直都在等待我,是我自己不肯回去而已。
而真正开始思念他,也是他去世以后多年的事。
同样是一九九五年的一个十月天,我因为自己的司机请假,搭出租车出去,遇上一位女儿也患了小儿麻痹的司机,聊了起来。他计算一九六○年代的物价给我听。当时看一场电影只要一块六毛,他在机械工厂里工作,一天拿二十多元。结果他花了八千元治他女儿,拖了好几年的债……
他一路说着。而我脑中想的一直都是我父亲。想起小时候街坊邻居的韩国人指指点点地叫我「那个富翁的儿子」。想起他们总是告诉我那个富翁就算用黄金来打造我,也有多高多高等等。想起可以说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把全部家当都赔了进去。
而他总是什么话都不说。
那是在出租车上。我只能躲在司机座后,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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