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韩国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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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老师在一间屋子的炕上,已经换了起居的衣服,准备就寝。两位同学在陪她聊天。这趟来釜山之行,有她的公子陪同,比我早到了几个小时。
我问她汉城附近不是还有洪水,路上交通没问题吗,她带着一向的淡淡微笑,说是还可以。
我们问她多久没有来釜山。她说从离开釜山华侨中学后,没再来过。于是大家都说这次应该好好住几天,多陪陪她。
池老师说:「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回汉城了。」她讲话一向慢慢的,下唇轻轻地颤动。「看到你们就好了。」她有个多年不见的朋友要从俄罗斯来,第二天必须赶回家里。
「还有,我有个东西要送你。」她朝着我说,回身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推到了我面前。「回去之后再打开看。」
我很高兴地接了过来:「谢谢老师。」但是,就在手一摸上纸包的瞬间,我直觉到里面包的是什么,于是推还回去:「不行,老师。我不能收。」
她看着我:「收着吧。」
我说:「这怎么行。没有道理啊。」
她说:「我没去成东北,本来就要还给你的。今年年初你临时来,那几天放假,没来得及准备给你。所以这次要趁着机会拿给你。收下吧。」
我没和任何人讲过这件事。所以同学都纳闷得很,只能在一旁听哑谜。
我们来来往往地折腾了好一阵子。
我不肯收的理由很简单:汇那笔钱给池老师当作去东北的旅费后,本来觉得对她所欠的恩情,多多少少有了些回报,算是可以自我安慰。现在她再还给我,那我不是又要回到原点,欠她的不知何日何时才能回报得了?
最后,池老师说:「我今年已经八十。我的身体虽然还好,但毕竟是一半已经埋进土里。在我准备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必须清理好一切,不要有牵挂,不要有拖欠。你这件事情,是我目前唯一记挂在心上的事。这件事不了结,我会进了泥土也不安的。请你收下。」
她和蔼中的坚定,一如往常。我想起在飞机上看到的汉城水患,想到她撑着佝偻的身体,顶着风雨大老远从汉城坐火车来到四百公里开外的釜山,不过停留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要离开,主要就是为了来还我这个纸包。
我坐在那里想了一阵。
「好吧。我收下了,谢谢老师。」
我朝她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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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大多数同学历经一夜欢谈还睡得东倒西歪,池老师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和她的公子准备离开了。我跟她说非常喜欢她的衣着,很朴素,但十分雅致。她笑笑:「老人如果不能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就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临走的时候,她留下一个信封,给我们同学会当会费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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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结束后,我打开纸包。是五百万韩币。相当于十二万元台币。
我早不记得当初到底汇了多少钱给她,拿着这笔钱,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收下这笔钱,是为了让池老师心安,但我自己实在不安。
不安还在其次,我内心其实有两个震撼。
第一个震撼,是池老师千里相见,又给我上了一课。我不自禁地暗问自己是不是头脑坏掉,有这样一位老师,却为什么会这么疏于亲近?为什么会以少为多,只不过跟她学了两课,就沾沾自喜,二十几年来,才不过和她联络两三次?我把池老师说得影响如此这般,然而除了她父亲是韩国独立的名将之外,除了她在中国长大之外,我对她到底了解什么?
第二个震撼,来自心底隐隐觉得,自己虽然在韩国居住了十八年的时间,自以为对韩国文化有相当的了解,事实不然。我必须从头另外思考韩国文化,仔细琢磨在那些对外国产品狂热着迷的韩国人,和那个家里看不到一样外国产品的池老师之间,到底有着什么差距。
我赤裸地觉察到自己长久以来的无知与浅薄。
人,怎么可能在如此贫乏之下,还可以多年洋洋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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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之后,我开始想要多知道一些池老师的故事。我尽量多找些时间回韩国去看她,也回我童年生长的釜山看看。
本来,以我今天还不到五十岁的人来说,远不是回顾过去的时候。只是和池老师重逢之后,在逐渐有机会回顾她的过去的同时,我也试着打开了自己尘封的记忆,在整理一个老师的故事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也回顾了一个学生的故事。
于是,发现在人生那么多以为必然的成长过程中,其实埋伏了那么多偶然。
因此记下了这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