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邂逅大雪
我相信我与俄罗斯有一种默契。
原本是秋天的计划,却因种种原因一拖再拖,拖到了冬天。许多人对我说,这个季节去俄罗斯可不太妙,西伯利亚的寒流不是闹着玩儿的。但我却暗暗高兴,我想,这回可以把雪看够了。果然,在我们到达莫斯科的第一天,天空就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花,奥列格高兴地告诉我们,这是莫斯科的第一场大雪。尽管当天夜里我因为没关好阳台的门而被冻醒,头埋进被窝里还能听见窗外北风尖锐的呼啸,但我心里还是对老天爷心怀感激。
第二天我们就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去了卫国战争纪念馆和红场。我冻得不敢在广场上停留,却依然企盼着雪下得更大些。
果然,到彼得堡后,我们便遭遇了一场真正的大雪。火车还没停稳,雪世界已扑面而来,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让这个原本就非常美丽的城市成了仙境。
那天下午我们去皇村,简直就像走进了童话世界。而营造出童话氛围的,还是那些树,它们在大雪中冰清玉洁,银花盛开,灿烂无比。一车的人无论男女,无论大小,无论是写诗的还是写实的,都不停地发出惊叹,且是些毫无章法、辞藻匮乏的惊叹,面对仙境,个个都显得心有余而言不足。大自然的魅力常令人陷入愉快的窘境。遗憾的是因为时间太紧,我们没能下车拍照,只能与这琼瑶仙境擦肩而过。
临来之前,因为读了那本《走近俄罗斯》,我便为自己设定了一些项目,比如去坐一坐莫斯科的地铁,再比如到莫斯科的大剧院去看一场芭蕾,等等。为了让自己像模像样地去看芭蕾舞,我还特意订做了一件漂亮的中式礼服。可惜呀可惜,由于时间太紧,加上一些必要的文学活动,我的这两个愿望都没能在莫斯科实现。
有意思的是,这两者却在彼得堡间接地实现了。
先说乘坐地铁。
涅瓦河水深60米,于是彼得堡便有了深100米的地铁,它轰轰烈烈地运行在涅瓦河下。当我乘坐下地铁的电梯时,竟然感到了害怕,那电梯那么长,那么陡,好象通向地狱一般。但彼得堡的人已经很习惯了,他们站在下行或上行的电梯上,依然读书。
说到读书,我早就听人说俄罗斯的人十分爱书,随时随地都看书。此行让我对此深信不疑了。给我们开车的司机老师傅,在等待我们参观的短暂时间里,都会拿出一本书来看。不是报纸,不是杂志,而是厚厚的书。衣帽间的老人,也会在没有客人的时候手捧一本书;坐地铁和坐公共汽车的人中,看书的就更多了。
据说俄罗斯没有文盲。这大概是处处有人读书的原因之一。但再一想,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中国人,难道就具有这样见缝插针读书的优良习惯吗?反正我不具有。所以看到那些随时随地读书的俄罗斯人,我不能不心怀敬意。
到彼得堡的第二天晚上,我们有幸被安排去看芭蕾舞。据说俄罗斯人去剧院看歌剧或芭蕾舞有三层意义。第一当然是欣赏,欣赏艺术;第二是展示,展示自己漂亮的晚礼服和优雅得体的打扮;第三则是享受,剧院里总有上好的咖啡和点心。
我想那大概是过去的情形吧?现在他们的生活比较清贫,还会如此吗?
结果依然如此。一出一个半小时的戏,中间要休息两次,每次20分钟。而这中场休息的时间,便是他们充分展示自己和享受生活的时间。那些俄罗斯的妇女们,一个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还香喷喷的——她们都习惯出门前洒上香水。相形之下,我们就太随意了。我仅仅来得及抓条丝巾披在肩上。
休息的场地很大,有热咖啡、冷饮料和点心供应,俄罗斯人都耐心地排队购买。而我们,则热衷于购买那些艺术品。我在那里为我的正在学习舞蹈的侄女买了一盘乌兰诺娃主演的《天鹅湖》录象带,指望着她也能像乌兰诺娃那样优雅美丽。
我们看的芭蕾舞名字叫《爱情的传说》。翻译为我们介绍了大致剧情,老实说,剧情一般化,但舞姿实在是太优美了。尤其是那位女主角,仙女一般在舞台上舞蹈着。演出结束时,她在热烈的掌声中,以十多种完全不同的优美姿态来谢幕。
让我们大开眼界。
5、死去的和活着的
回来后整理照片,意外地发现我照得最多的,竟然是那里的墓地。具体说,是墓地里的雕塑。看照片的朋友还以为我是去参观了什么雕塑展。
俄罗斯的公墓,就如同一个个大型的露天雕塑展。
我们去了两次公墓,一次在彼得堡,一次在莫斯科。尽管莫斯科的很大,彼得堡的很小,但给我的感受却是同样的,即它们没有墓地的阴森,没有死亡的凄凉,只有艺术的温馨,怀念的真情和对死亡的尊重。我甚至觉得安葬在那里的人很幸福。
真的,几乎每一座墓都有一个雕塑,其造型绝不重复,也决不敷衍了事。其雕像大都和真人一般大,造型多与死者的职业有关。比如乌兰诺娃的,就是一座白色大理石的舞蹈造型。因为不识俄文,许多墓碑我都无法弄清死者的身份,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我对它们的欣赏和赞叹。比如有一个墓的雕塑,是一双手捧着一块红宝石,我猜想睡在红宝石下面的,一定是个女人,而那手中捧着的红宝石,一定是她的心;还有一座墓,凌空而起的机翼上并排塑着6个小伙子的头像,翻译说那是一个失事的机组。那雕塑让我感觉到他们依然在飞,永远在飞;我最喜欢的是一个不带丝毫悲剧色彩的墓,其雕塑是一位带着草帽打着领结的男子,闲适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手拿着烟袋,一手插着腰。气质有点儿像美国西部上午牛仔。他的脚前匍匐着一只很大的狗,狗将下巴抵着地面,眼里满是让人怜爱的神情。他后还有一个筐,好象他并没有去世,只是在劳动中小憩。
我在这个男人面前站了很久,有点儿羡慕他。我想如果每个人死后都能有这样的待遇,死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度,活着的人尚拥挤,句不要奢谈死者了。而俄罗斯这方面的得天独厚的,他们的地域实在是太辽阔了,他们最不缺的就是土地。
两次去公墓都下雪,墓地里一片洁白,更令这些雕塑凭添一种美丽和肃穆。
我在那里遇见了几位老人,他们在雪地里蹒跚而行,不知是来悼念他们的先辈还是不幸早逝的后人?我之所以注意到他们,是因为这个公墓里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年轻人,来的都是老人。我不太能明白其中的原因。
去俄罗斯之前,一位女友嘱咐我,从俄罗斯给她发一张明信片。
我一口答应。因为我也打算给自己发一张。
没想到真的到了俄罗斯,却发现这个任务很不好完成,一时行程安排很紧,而是语言不通。你不可能为了一件很个人化的事,把大家的翻译带走。于是在莫斯科我没能完成,到卡卢加也没能完成,等到了彼得堡,我想,我必须做这件事了。
这天早上我提前吃了早饭。说提前,也就是8点半,因为俄罗斯的冬天天亮得很晚,上午10点才开始工作,早饭一般在9点半。团里通知大家十点出发,我一看还有近一个小时,就穿戴整齐,把写好的明信片拿在手上出了门。
在宾馆门口,我用英语服务台的中年妇女,邮局在哪里?那位妇女茫然地望着我。我便转身去问门厅的一位小伙子,通常年轻一些的俄罗斯人懂英语。小伙子果然听懂了,他让我等等,便去问服务台的女人,女人告诉他之后,他再用英语翻译给我听:在莫斯科车站里面。
我连连表示感谢。老实说,我只会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英语,但这天早上却派上了大用场。虽然我不明白彼得堡的火车站为什么要叫成莫斯科车站?(也许和西沙岛上的北京路同一个意义?)但我却知道那车站就在我们住的宾馆对面,来的那天,我们正是从那里下的火车。
走出宾馆,天空飘着雪,很冷。我却很开心。
我们的宾馆就在涅瓦大街上。凡熟悉俄罗斯文学的人,大概都知道涅瓦大街。因此我一来,就感觉自己住进了文学。沿着涅瓦大街走,就可以看见涅瓦河。据说到了最冷的时候,涅瓦河会冻成一座波浪翻滚的冰雕。
我不知道二次世界大战时,当彼得堡被德军围困了整整三年时,它是否也冻成了波浪翻滚的雕塑?我只知道这个英雄的城市在坚守了整整三年后终于突围,他们没有投降,其中仅仅因为冻死饿死的人,就有50万之多,另外还有一百多万人战死沙场,他们用200万的生命,留下了一个英雄民族的不朽传说。
扯远了。我穿过涅瓦大街,走到对面的莫斯科车站里,在一个英语指示牌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个小小的邮电所。窗口内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在俄罗斯,人人都有工作,收入多少是另一回事。我依然用我可怜的英语问她,寄一张明信片到中国去要多少卢布?她完全不懂,且面部表情冷淡。我拿出明信片,又是比划又是说,她爱理不理地撕了几张邮票给我。我一看,面值很小,感觉不够。可她不再理我了。情急之中,我忽然摸到口袋里的一包绿箭口香糖和一小盒清凉油,连忙递给她。她顿时露出笑容,主动将我的明信片接过去,为我贴邮票。说实话,我一点儿也没觉得得意,而是有些难过。
去俄罗斯之前,我准备了不少小礼物,光是丝巾就有10来条,还有中国结之类的工艺品。尽管有朋友说,俄罗斯人喜欢中国的清凉油和二锅头,但我不愿送。我不愿送酒,是因为我知道俄罗斯的男人常在酗酒后打女人。我不愿送清凉油,是觉得那东西太便宜了,拿不出手。虽然带了几盒却一直没送。没想到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那包绿箭本是我自己吃的,不算礼物。从价值说,这是我俄罗斯之行送礼送得最合算的,但一点儿也不开心。
女人一边贴邮票,一边再三示意我可以走了。我在确信了俄罗斯的邮资的确就是这么便宜后,终于离开了。
老实说,俄罗斯的很多地方,都让我回想起我们国家70年代的情形。以至于我们同行的作家在那里有一种优越感,觉得他们实在是落后了我们一大截。就目前来说,也许是。
但我没有优越感。
面对他们覆盖大地的森林,面对他们的航天技术,面对他们众多的博物馆,面对他们处处读书的身影,面对他们的地铁,面对他们优厚的资源,面对他们美丽的天鹅湖,甚至面对他们公墓,我只有羡慕和忧虑。
6、丢一枚硬币在梦里
我一直热切地向往着俄罗斯。
这种向往从少年时代开始,或者说从阅读艾特马托夫开始,从阅读巴乌斯托夫斯基开始,再或者说,从看到列维坦的第一张油画开始,从听到“伏尔加船夫曲”开始。
直至今天。
今天在去过俄罗斯之后,这种向往变得更热切了。
告别俄罗斯的那天早上,我站在窗前望着莫斯科不甚繁华的大街,由衷地说,我真希望他们尽快好起来。同伴中有一位说,你这是妇人之见。随即他从国家利益上,世界格局上乃至历史芥蒂上给我讲了种种道理。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我再次望了一眼那片陌生而又亲切的土地,依然固执地说,妇人之见就妇人之间,我还是衷心地希望他们好起来。
我祝福他们。
俄罗斯之行带给我的是什么?我还真无法说清。只有一点我知道,它让我感到了亲切和愉悦。这种亲切和愉悦不止是文学带来的,也不止是审美带来的,它似乎是一种灵魂上的亲近,一种精神上的契合。
俄罗斯之行对于我,是心灵之行。
我真想再去一次。
遗憾的是,离开时我没有丢下一枚硬币。在俄罗斯有这样一个说法,如果你喜欢某个地方并且还想去,那么你就应该在临走时丢下一枚硬币。我不是忘了,我是记得的,只是因为当时的情境不适于做这件事。我是在一种很不愉快的情绪中离开俄罗斯的。跨入安检门的瞬间,我已经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硬币了,但我却没把它拿出来丢。
只有把它丢在我的梦里了。
梦里那片树林中。
2001年11月23日至12月1日
12月12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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