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与尿不湿

刘姥姥是位女诗人，她今天来酒店是参加一个表彰会。本来，春节近了，能不出门的人就不愿意出门了。况且刘姥姥年逾七十，丈夫李胜棉先生还躺在医院里。可是，刘姥姥为了一首诗能获此次征文大赛一等奖，还是来到了颁奖现场。

乘坐了三个小时火车的刘姥姥进得酒店并不急于签到，她急着寻找洗手间。刘姥姥与同龄的其他老太太相比，身体状况良好，唯一的难言之隐是憋不住尿。

特别是一咳嗦，一股暖流就从尿道流出，根本无法控制……

为此，凡遇长途旅行她便提前在内裤里放置“尿不湿”。回想第一次去超市为自己购买“尿不湿”，就像自己再次走进大观园。

那一次，刘姥姥臂弯里挎着塑料购物筐，做贼似的在货架前逡巡了几个来回，竟是不敢下手。仿佛她要攫取的是样见不得人的东西；又仿佛，只要这东西一进了她的购物筐，她可就真的老了。她不想让别人说自己老，她甚至记恨这个老字，她逢人就夸：“我是中午的太阳！”

一个年轻女导购员过来想帮助犹犹豫豫的刘姥姥，说孩子多大，我帮您选个合适的型号，刘姥姥吭吭哧哧又说不出来，只是想原来这玩意儿也分大小号啊。“尿不湿”之于刘姥姥，始终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物。刘姥姥养育孩子的时代中国还没有这东西，后来她的第三代被养育时她又忙着在社会上打工，刘姥姥干了一辈子会计工作，不能说酷爱，但也离不开这门能让她养家糊口的职业。由于退休之后，身兼数职，儿子又在北京娶妻生子，她也没管过他们，所以，孙子用的尿不湿，都是孩子自己选择和购买的，与她无关。那么，她今天想给自己买尿不湿，至少该买大号的，还是中号的？一时拿不准。因为，她是个大人。但刘姥姥不敢说要大号，似乎一说大号导购员能立刻识破她买这东西是为了自己。最后她胡乱拿起一包中号的，红头涨脸地离开了超市。回家一试，刘姥姥明白了，敢情这“尿不湿”的所谓大、中、小号，是幼儿范畴的大、中、小。即使大号，配的也是幼儿中的大幼儿；刘姥姥的屁股再瘦小（刘姥姥的臀部属瘪瘦型）也当属成人之规格。因此不仅中号她无法穿用，大号也照样不行。刘姥姥急中生智，索性将那东西稍作改良，摈弃了四周起固定作用之“裤腰”和“臀围”部分，单取中间那一条厚实而又柔软的吸水力极强的无纺布棉垫，把它放进自己肥大的裤衩里面包住尿不湿，刘姥姥感觉非常满意，她故意使劲咳嗦几声，让尿自动流出，洒在尿不湿上，她就这样反复试用了一阵子之后：刘姥姥感觉特满意。再逢出门，因为腿间有了“尿不湿”，人就从容了许多，也不至于打头天晚上就滴水不进了。刘姥姥从不跟人探讨婴儿的“尿不湿”之于老人的方便，这属于她个人生活的小秘密。最初垫上它，刘姥姥有过一阵隐隐的堕落感，再严重一点她就要说自己这是“沦落风尘”了，虽然，世上所有的婴幼用品本是最为洁净、天真再加上一点无助感的。那么，应该是无助感比较贴切。刘姥姥也曾想到过这个词，但是刘姥姥自尊一生，乐于助人，绝不情愿“无助感”这样的词往自己身上靠，宁肯“堕落”或者“风尘”，至少那还有点幽默的成分。用到后来，刘姥姥甚至还找到了一点点更年期之前使用卫生巾的感觉。用了一辈子卫生纸的刘姥姥，在停经前不久才赶上用舒适方便的卫生巾，只可惜一切都在瞬间结束了，她的例假，她作为确凿女人的生理特征……如今，自从她的腿间有了“尿不湿”，很快她就从“堕落”啊“无助”啊等等词汇中走了出来，因为“尿不湿”竟能使她回忆起那么一点确凿女人的青春感，或者说女人青春的确凿感。刘姥姥对待生活的态度基本是乐观的，她总是能在看似倒霉的情境中寻摸到那么一点让自己主动起来的蛛丝马迹，这就是一个女诗人不同于别人的本质吧？

这样，乘坐了三个小时火车的刘姥姥走进酒店，顺利找到隐在大堂一侧的洗手间。事毕之后换上一片干爽、崭新的“尿不湿”，刘姥姥神闲气定地来到洗手间的大镜子跟前，洗手，外加稍事整理自己。这时的刘姥姥，怎么看也不像年逾七十，也就是五十岁出头吧。她那一头灰黑色的弯曲自然的头发，没把她衬出老来，反而为她平添了几分真实、活泼的俏美。这就是刘姥姥的聪明，不愧是会计出身——长年累月在成功男人身边工作，她最了解成功男人，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只可惜，刘姥姥是少白头，还不到四十岁自己的头发就全白了。但是，她历来赞同白发女人必须要染黑发，因为，黑眼睛，黑头发是东方女性最美的标志。哪儿如她头上经常被染的黑发，和年龄和面庞总是有个自然的过渡与呼应。这就说到了刘姥姥的面庞，毕竟已经快七十岁了，脸上虽然没有深刻的皱纹，但两腮的肉已经下垂，下巴至脖颈的衔接处也显出松垮。但刘姥姥有两条好眉毛，和一副轮廓清晰、常显滋润的嘴唇。这副嘴唇若放在旧社会，那是典型的樱桃小口，刘姥姥便也可称得上是位旧时的美人了。刘姥姥偏偏看不上自己的嘴，为当代不少男女演员叫好的刘姥姥，欣赏的是时下流行的大嘴美人，也许正所谓缺什么想什么。刘姥姥也不倚仗自己会化妆的方便，就在自己脸上大动干戈，她不文眉也不文眼线——那是低级整容，把人脸弄得木呆呆的，且呈现一种凶相儿。她只把本来不错的眉型再择素净一点，轻扫些许眉粉即可。她的脸就看着那么亲切柔和，一整个儿是位神采奕奕的老年职业女性。

换完尿不湿之后，神采奕奕的刘姥姥回到饭店大堂，再次找到属于她的表彰会的桌前签过到，一切便恢复到“中午太阳”的身姿……

说明：

本文截取与铁凝主席的小说《小嘴不停》，文字稍加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