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南朝-吴均

 

 

 

 

 

                                  在尘境中朝向灵魂去处

                                ——浅谈王琦组诗《尘曲》八首的审美境界

 

                                                   薛梅

 

    如果说王琦80年代就在诗境中获得了前行的方向：灵魂去处，那么几经尘境中的沉潜、冥思，不断的学习给养，诗人的方向始终是灵魂去处，他从未改变，也未曾忘怀。且不说他博客中不时贴出的新诗，单就刚刚发表在《诗刊》11期上半月的一组新诗《尘曲》8首，就足以照见他始终坚执的灵魂走向，尽管有感伤、悲怆，然而也不彻底，总有希望在灵魂深处隐约，那是超越尘境的另一处圣境：“神的雪山”（《草原之夜》）。已界中年的王琦，矜持，内敛，幽秘，他像北方的一棵白桦树，挺拔俊朗，又不乏枝叶高低错落，自有曲直；他像门前的武烈河水，平静沉稳，又不乏微风下的起伏，自有趣味；他像冬日里的一束阳光，温暖和煦，又不乏洒洒停停，恰如其分。或许，他本身就是一首诗歌，在隔与不隔之间，在显与隐之间，在生活现场与诗歌现场之间，方向感非常明确，“在一个方向移动，没有任何驱使”（《牧羊的星星》），睿智坚忍，举轻若重。

    一如诗人食指在90年代末曾写下这样的诗句：年轻时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到中年做出难以想象的牺牲/谁知又遇上一场前所未有的/私欲和利己大作的暴雨狂风/那就让该熄灭的成为灰烬/该被吹散的不必留踪影/而我却在贫寒中苦苦地/精心守护着艺术的火种。无论时间走到哪里，无论时代怎样际遇，对于诗歌锲而不舍的追求，不仅是王琦人格的写照，同时也折射出一个诗坛守望者、灵魂朝圣者的令人敬佩和仰望之处。

    尘曲，作为一个尘境存在，代表着他的美学趣味和生存状态。这组诗歌的总标题“尘曲”首先为我们揭示了人类生存的尘埃，一是时代的现实存在，具有明确的时间性；一是地理的现实存在，具有明确的空间性，但同时也揭示了王琦诗歌的一个很大特点，就是不高蹈，也不僵化，人本色彩和个人魅力特别鲜明，语言和节奏从容有度，简朴中有深杳，自然中有宽阔，清澈里有疼痛，真情里有隐约。他是独一的曲调，他始终以一颗沉潜的心触摸和直面现实人生的尘埃：“一粒细沙，微乎其微/如果不是吹进了眼睛，完全不用去感知/但这是风中的疼痛/途经我们，就无法回避”，那些我们无法逃脱的商品时代与生活所带给我们的种种欲望的诱惑和私利的操纵，“漆黑的夜”以及“肉体是我们脚下的土地”的灵魂和道德底线的挑战（《草原之夜》），生活的草原暗夜沉沉，“这让我一下想到一个现实/鲁迅死了，孔乙己没死//风是凄厉的，从心里往外吹/说成怒号也可以/如果再有几个夜不能寐的诗人/不仅是燕山，华北平原也会飞沙走石”（《风吹过我》）。这是王琦弹奏的尘曲，低沉，激荡，带着灵魂真切的声音，宛若鲁迅野草下运行的地火。不能忽视的是，王琦诗歌始终坚守在中国地理空间，他直面根性场所，他的滦河、燕山、金钩屯，就像鲁迅《故乡》中的“我”，时时铭记的故乡影像，却又常常模糊和疼痛，诚如他在诗歌随笔《又一个孔乙己》中所说的：“没有办法，我尽可能的让诗歌来代替我回到曾经的乐园，回到我的亲人和母亲身边，哪怕回到金沟屯的荒凉中，愚昧中，闭塞中也无所谓”，因为他知道，他本身也是一粒尘埃，也是时代大潮中的一粒尘埃，难免浮躁、喧哗，也是故园荒村中的一粒尘埃，难免狭仄、愚昧，“只要真诚，朴素，本真就是我歌颂的对象，只要是亲情、友情、爱情就是我着眼的地方”，或许我们更能够理解王琦诗歌所带给我们心灵的震颤和感动。

    行走，作为一个造境存在，代表着他的理想主义和精神气度。王琦这组诗歌可以看做他“心的岁月”的一种阅读方式。福楼拜有一句名言：阅读是为了活着。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王琦的书写，正是为了行走。这有意味的造境，所高张的正是他的理想和他的求索。我们知道，生命在偶尔散落人间时，就已经通向四面八方，我们无力掌控。但成长的历历往事，正是我们的灵魂形态。生命“体悟”的真切表达，不过是人在暗室里真情真意体贴触摸。直望向心的深处。细细分辨，追问再三后，才能把它像土豆一样。那些不声不响伴随左右的心灵之物。它们褪尽了世相，就好像被太阳晒热的一蓬树枝、雨后的一段青草。坚实、温暖，可靠，正是我们真正的情感皈依——历万劫也不变心的亲人。它就在暗夜的床前，在一伸手就能摸着的地方，从未有离开过。那就拥抱着灵性、心性、人性，千山万水只管一同坚守，一同赶路，一同向前走着：“天快亮了，我们相互搀扶/赶往众神之巅，/我们背负沉重的舞蹈，匆匆赶路/篝火成为灰烬，马在暗处长嘶。”（《草原之夜》）“他想，如果有一丝风/把自己吹散/天空会不会静止/那种安详，能否从琴声中分离”（《行云一样安详》）“当我带着我的一切/像一团火，扑向你/请你为我的春天让开一条道路”（《带着春天去迁徙》）“有一些沙粒马不停蹄/能一口气跑回到高原上”（《尘曲》） “我牵着影子/在城市里流浪”（《抓住自己的影子》）“我发现羊群散落在星星周围/往一个方向移动/而这一切没有任何的驱使”（《牧羊的星星》）。

    隐忍，作为一个圣境存在，代表着他的哲学思考和生命境界。“诗只写‘现身’——或‘缺席’”（伊夫·博纳富瓦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无论某时或某刻是“现身”的，还是“缺席”的，他一刻也无法停止思考，因为思想是生命之诗，同如灵魂不能出窍一样。读王琦的诗，你总能够感受到一位哲人的情怀和思想高度。“今天的琴师/端坐在一杯茶中，他端着烟斗/让自己回到一种追忆/他经常以这种神态否定自己/他在想，行云是天上的流水”（《行云一样安详》）他与其说喜欢抽烟斗，莫若说他喜欢烟火明灭缭绕间带给他的思绪和考量。他通达，却又苦涩，他洞察，却又无力，这是他生存的时代，这是他成长的故土，他更愿意看到时代激情波澜、开拓进取的生活，他更愿意看到故乡醇厚笨拙、善良无欺的品德，他更愿意以隐忍这样的大悲悯来承接生活、生存、生命带给他的一切，好的，或不好的，他骨子里那种宗教情怀得以最大限度绵延和扩展，他宽厚、仁慈，善良，真挚：“我们互相搀扶”（《草原之夜》）“我只是一个村庄的念想/轻轻的，二十七年屏住的隐忍”（《我的呼吸》）“每当我受神的暗示，为了春天/向群山峻岭深深鞠躬/我都有一种原始的冲动/让温暖向寒冷靠近，再靠近//雪山的神啊，请接受我全部的体温”（《带着春天去迁徙》）“我知道，那是我曾经的印记/无法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就像我的籍贯/走到哪里，都要填上金钩屯/这是一条暗处的绳索”（《抓住自己的影子》），他在隐忍中获得了灵魂永久的安宁：

 

    这让我想到很多，想到天空压低了身子

    想到小时候，妈妈在我做梦的时候

    总会这样俯下身来轻轻吻我

 

    俯下身来的星星吻着大地

    这群羊在星光下睡得很安稳

    哦，我要感谢这个不眠之夜

    我多么愿意是这群羊中的一只

    默默享受，母亲般的注视

                      ——《牧羊的星星》

 

    而今，这颗“牧羊的星星”已成为一颗璀璨的“诗星”，我们真诚的仰望和祝福，愿他在诗歌的长空中越来越耀亮，越来越美好。

 

 

 

 

【附】王琦：尘曲

 

 ◇草原之夜

 

打开门，放出青藏高原的火

只留梦境，花儿，刀刃上的寒光

我们要赶在天亮前，请出众神

神的雪山，给我们诗歌和马群

 

漆黑的夜挤在马背上，我们往雪山赶路

岩石的心滚烫，天快亮了

我们这一群幽灵没有肉体

肉体是我们脚下的土地

 

天快亮了，我们相互搀扶

赶往众神之巅，

我们背负沉重的舞蹈，匆匆赶路

篝火成为灰烬，马在暗处长嘶。

 

 

◇我的呼吸

 

 

我把身体最重的部分，给了金钩屯

只留下最轻的呼吸

吹一口气，在窗棂上留下一层薄霜

北方的冬天，干净，透明

每一阵小风都能直接刮到心底

 

很轻了，我比村落的炊烟还轻

总有一些蹑手蹑脚的意味

早年的树木，在慢慢长高

早年的人家，只留下一处院子

这样回头的时候

我很轻的身体，就有些发晃

 

靠一口呼吸，坚持到现在

是我自己也没想到的

我不是吹气如兰的女子

等着身体在香气里化开

我只是一个村庄的念想

轻轻的，二十七年屏住的隐忍

 

 

◇行云一样安详

 

今天的琴师

端坐在一杯茶中，他端着烟斗

让自己回到一种追忆

他经常以这种神态否定自己

他在想，行云是天上的流水

 

琴声不在身边

他就听流水在心中的响声

一直听到万籁俱寂，那些云彩软绵绵的

像他自己的身体被悬空

在时间里飘来飘去

 

这还是一个无风的片刻

他想，如果有一丝风

把自己吹散

天空会不会静止

那种安详，能否从琴声中分离

 

 

◇带着春天去迁徙

 

草在发芽，阳光洒满山谷

从燕山到西域，我尽可能的把眼光放远些

我要带上心中的春天

去一个没有到过的雪域高原

我要把自己当成种子，种在青稞地里

暖开一块冻土，让春天开花

 

春天是可以迁徙的

就像大雁一样

每年都从我们的记忆里飞走

每当我受神的暗示，为了春天

向群山峻岭深深鞠躬

我都有一种原始的冲动

让温暖向寒冷靠近，再靠近

 

雪山的神啊，请接受我全部的体温

我知道你的沉默，与燕山不一样

你的季节，与故乡不一样

当我带着我的一切

像一团火，扑向你

请你为我的春天让开一条道路

 

 

◇风吹过我

 

风吹过我，此时我身在燕山、

感到大地的呼吸渐渐急促

村庄被吹醒，人们刚经历了黑夜

这些风，也同时吹开他们的眼睛

 

他们第一个看到了我

似乎在问为什么一夜不睡

那些惊愕，如同他们刚得到温饱

就遇到乞讨的人

 

在他们心里，没有风的痕迹

也没有过眼烟云，他们只有庄稼的长势

和柴米油盐，这让我一下想到一个现实

鲁迅死了，孔乙己没死

 

风是凄厉的，从心里往外吹

说成怒号也可以

如果再有几个夜不能寐的诗人

不仅是燕山，华北平原也会飞沙走石

  

◇尘曲

细小的沙粒流落人间
当时车水马龙，没人注意一粒细沙的疼痛
是迎风的疼痛，有一些沙粒马不停蹄
能一口气跑回到高原上

马蹄上的花香，吸引着小家碧玉
在一条透明的溪水里
他们浣纱，看上去是洗干净了
抖开，对着阳光要嗅一嗅

经年的沙尘也有沉淀的时候
比如把心放到平静，一壶烧酒
顺两行老泪而流，谁还去想一路艰辛
还有人在风尘中漂浮

一粒细沙，微乎其微
如果不是吹进了眼睛，完全不用去感知
但这是风中的疼痛
途经我们，就无法回避

 

◇抓住自己的影子

 

不止一次，看着自己的身影

被阳光挤压在角落

我真拿自己没办法，别人都是匆匆而过

连气息都带走

而我却要为这些倒影，真实的存在

 

我停下来

影子也停下，直到我轻手轻脚

躲开自己沉睡的村庄

那些影子，还在村口踟蹰

它要和我离开故乡

 

我知道，那是我曾经的印记

无法从我的身体里剥离

就像我的籍贯

走到哪里，都要填上金钩屯

这是一条暗处的绳索

 

我牵着影子

在城市里流浪

一个车水马龙的世界

我的影子，被自己抓在手里

没有一点声音

  

◇牧羊的星星

 

今晚的草原异常安静

风在草尖上翻个身又躺下了

辽阔与空旷

从黑暗中看去，仅剩下羊圈大的范围

而我的目光正巧与最近的一颗星星相遇

 

这群羊也随之躺下，依偎在嫩草之间

星光的手柔软得像丝绸，没有一丝褶皱

那种滑爽的感觉比草原的梦更轻

这让我想到很多，想到天空压低了身子

想到小时候，妈妈在我做梦的时候

总会这样俯下身来轻轻吻我

 

俯下身来的星星吻着大地

这群羊在星光下睡得很安稳

哦，我要感谢这个不眠之夜

我多么愿意是这群羊中的一只

默默享受，母亲般的注视

 

天亮之前，有些星星已经隐去

相对于睡梦中的草原

这最近的星光，把天与地之间连成了鱼肚白

我发现羊群散落在星星周围

往一个方向移动

而这一切没有任何的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