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莫言著)
 
    秋风渐起，阳光日益奢侈。有叶子飘落，有白云掠顶，有变幻无尽的天空，有深深浅浅的灰色屋顶。
    这是我在公寓阳台上看到的秋天。我一个人的秋天。
    哦，不不，陪伴我的，还有一只我在门口捡到的流浪猫。
    我叫它小喵。它教养良好，可能是找不着家了，也可能是被狠心主人遗弃了。它会朝我喵喵地叫，乖巧而且迷人地伏在我的左脚边，我的左脚因此保持了温度。这也是我身体内外，唯一保有温度的地方。然，讽刺的是，这温暖，居然是由一只猫带给我的。

    我起身去厨房想找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很可笑，离开方庭以后，我只靠清水和苹果度日，而竟然，觉不出饿。马威鹏送来的牛奶被我喂给了喵喵，他一并送来的还有一束马蹄莲和一句话：“陈亚，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
    我想起来便会吃吃地笑。最好的？什么是最好的？一个离了婚、死了心的女人么？还是，马威鹏认为，他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呵呵。方庭也是如此么？所以他才会因为那个得不到的李柔放弃我吧。
    如果真是这样，我还有什么好说。

    方庭。我在心底唤他。
    我在厨房茫然地兜转。我发现，我找不到我想吃的东西了。我发现，我找不到方庭了。我发现，我找不到我们曾经的温存了。
    突然没有预警地不断流泪。仿佛坏了阀门了的自来水龙头，拧不上关不紧。
    我狠狠骂着自己。
    我冲进洗手间。我拼命往自己脸上泼冷水，命令自己不再啜泣。
    我闭着眼忍住呼吸把头扎进流满水的面盆里。直到再也忍不住呼吸，直到我认为自己将要窒息死去。头抬得太猛。一刹那间，有深深的眩晕。眼前的漆黑让我恐惧，我的双手用力撑在墙壁上，大口贪婪呼吸着空气。我渐渐看清镜子中的自己，满脸通红，目光涣散。她是谁？为什么与我如此相像。
    她是谁啊？我再次掩面痛哭。
    再次抬起眼，看到的是臂上的刀疤。它被固定在我的小臂上，丑陋地朝我咧嘴嘻笑。它通身都是粉红的新肉。
    方庭，你知道吗？肉体上的疤痕可以重生。心上的，却不能。

    马威鹏在深夜打电话过来。我的手机号，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陈亚，你睡了吗？
    没有。这么晚，你还打过来？
    刚刚忙完工作，想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这里没有任何娱乐工具，我只有一只猫。它睡了，可我还没有。
    陈亚，你还是很难过么？
    如果换作是你，你会不会难过？
    陈亚……
    DAVID，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好吗？
    你！马威鹏欲言又止，好吧，早点睡觉，明天我去看你。
    我关上手机，伸手把它甩在坚硬的地板上。手机很脆弱地落地，然后我抱着小喵闭上眼睛。

    我昨晚忘了关窗。早晨起来的时候便开始不断咳嗽，打冷颤。小喵在
我身边微叫，可是我没有力气起身去给它准备牛奶了。小喵终于放弃，万般无奈地蜷在我身边。良久，它像一个婴儿一样打喷嚏。它也病了。
    我伸出一只手抚着它，说，对不起，小喵。
    我沉沉睡去。做了个希奇古怪的梦。
    有一条楼梯，很长很长，似乎将要伸到天际。我沉默地向上走，我知道它很高，我不能往下看，否则我不是摔死就会被吓死。后面有轻微的呻吟声。我好奇地转身，咦，小喵怎么也跟我到了这里。我爱怜地把它抱在怀里，说，好吧，我们一起走。
    头顶有敲门的声音。 怎么会，应该是雷声吧？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怎么又冷又热？
    前面的楼梯突然塌落。速度极快。
    天啊！我转身便跑，怀里的小喵却不见了。小喵呢？小喵！
    我回头看了看，后面的楼梯已经快没有了。然后我看见，小喵蜷在角落里，委屈地哭泣，妈妈，妈妈……

    有双手抚上我的额头。方庭，是你么？你回来了么？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却看见了马威鹏。
    我开口说话，那声音嘶哑无力，仿佛不是自己的。
    你，怎么进来的？
    我敲了很久的门，你也没有应答，手机又关机。我只听见里面有猫的叫声。我一急，就撞开了门。陈亚，你在发高烧。
    我甩甩头，试图让他的手离开我的额头。可马威鹏很固执，如同他九年之来从不亲口对我讲的爱恋。
    我闭上眼睛，不看他，说，我的猫也病了，你带它去宠物医院。
    陈亚，你也在发烧。
    DAVID，你先带它去看病。
    它不过是只猫……马威鹏激动地说。然后他又俯下身温柔地看着我，我先带你去医院，然后再把它送到宠物医院，好不好？
    我忍着眼泪，说，好。
    方庭，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对我如此温柔的，不是你呢？
    方庭，为什么我这样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