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心事 (莫言)

    二十分钟前，我用尽全身力气把巴掌扇在了那个叫李柔的女孩脸上。我浑身颤抖，而且愤怒地不可自抑。
    李柔镇定自若地朝我微笑，我看到她脸上清晰地浮着我的掌印。她一口一个庭哥，那两个字，仿佛根根毒刺，直插我的心脏。
    我痛。非常，痛。
    我恨你，方庭。

    我虚脱般地回到半岛花园。这是我和方庭的家。
    四年前，我大学刚刚毕业，方庭把一枚银戒戴在了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我成了他幸福的新娘。人人都称赞我们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天地之合。婚后，我没有出去工作，一心一意经营我们的小家。方庭从公司的小职员做起，现在已经是一家IT公司的主管。别人都说，陈亚呀，你看看你看看，你找了一个多么爱你又多么能干的老公啊。我通常会矜持地微笑，哪里哪里，还不是一样过日子么？心里有淡淡地恐慌，我不知道，这样幸福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而幸福的日子，在四年后的今天迅速地结束了。

    是的。我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而那些冰冷的物质，远不及方庭的一个拥抱，一个吻来得窝心。可是我又忘记了，方庭有多久没有抱过我，我们又有多久没有做过爱了。
    李柔，这个大学尚未毕业的学生，她是如何进入我们的世界的？我不知道。她和方庭，到底到了哪一步的关系？我也不知道。方庭为什么要这样背叛我？我还是不知道。
    我只是很痛。这种痛苦，已经让我失去了平日温文尔雅的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扇了李柔一个耳光。

    偌大的客厅，孤独的沙发，被微风吹动的白色垂帘，内心失去温度的我。
    夏天过去了，天黑的迅速。我呆坐房间数小时，腿已酸麻。
    昏暗中，我看到墙上的结婚照，方庭在上面满脸嘲讽地看着我。
    我的泪一下涌出，我上前狠狠掀掉了照片，把过往的一切全部踏在脚下.。
    一切，全都是谎言。

    我带着自己的积蓄和仅剩的自尊，搬出了半岛花园。我没有和方庭做过多的交涉，事实上，是我在搬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通知方庭。
    我租了城北的普通公寓来住。换了住所，换了手机卡，却依然换不来快乐。也许是四年来，我把幸福和快乐都挥霍光了，现在我才会这样悲伤。
    我现在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没有爱情，没有家庭，没有婚姻，没有事业，也没有钱。这样突兀的结局，是四年前的我根本没有预想过的。我得承认，我仍然爱方庭，却也恨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李柔。我想起她。那天在咖啡厅，她一脸无辜，倔强和淡淡的忧愁，仿佛我才是不明是非破坏别人家庭的人。她的话语犀利，眼神锐利，摆明了不会轻易放弃方庭。方庭，你真的要选择她么？
    其实，我是这样脆弱。脆弱的顶点，不过是希望方庭来接我回家去。我是爱他的啊。

    方庭真的来了。我一点也不诧异他会这么快找到我。
    你离开，似乎忘了和我打招呼。他说。（你是这样冷漠，方庭。）
    我收起脆弱，我离开，似乎再也用不着和你打招呼。（方庭，我不会输给你的。）
    你去找过李柔？他问。不动声色。
    好个李柔！在我这里受了伤，又跑到方庭那里求援。一个第三者的本事，不过如此。
    是的。我还赏了她一巴掌。
    陈亚，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怎么，她让你心疼么？
    陈亚！
   （方庭，你已经不再讨好地叫我老婆了……）
    我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睛，方庭，我只要一个理由。
    理由？你确定你要么？他咄咄逼人。（方庭，你知道你的样子和李柔有多么相像吗？）
    是的，我要。
    他放低音量，沉沉地说，陈亚，我们结婚四年了，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少了点什么吗？
    少了什么？我一时想不出。
    我说，直接说吧。这个时候，不要让我再胡乱猜测。
    是孩子，陈亚，是孩子！方庭说。
    我猛地一怔。孩子……
   
    方庭有些激动，你总是怕生育后会破坏自己的身材，你害怕孩子成为你的拖累，你为什么总是从来不考虑我想为人父的心情？你怕这怕那，怎么不想想我，你怎么这么自私？
    他有些语无伦次。
    我头很晕。
    好了！方庭！不要再说了！我大声喊。
    我常常想，陈亚，如果你爱我，你就应该为我生个孩子。可是你一直没有。
    我突然觉得很讽刺。方庭，我结婚四年的老公，居然因为我不要孩子，而找了一个女大学生？！
    方庭，你好残忍。
    残忍的是你，陈亚！是你没有尽到一个妻子的义务，你没有让我感觉到成为父亲的温暖，反而，是你用自己的双手，把我推向了李柔！所以，你现在根本没有理由向我要求什么，也没有理由去找李柔的麻烦！
   
     他的话终于击溃了我。我泪流满面，我不顾一切地朝他扑去，我抓他的脸，撕扯他的衣服，狠狠地咬他的手，用高跟鞋踹他的小腹。
     我得不到的东西，任何人也不要得到！
     慌乱中，我摸到一把水果刀。是的，水果刀。
     我大声叫着方庭的名字，手持水果刀朝他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