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精灵-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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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佛学老威绿精灵修行 |
分类: 《绿精灵》 |
四个上下铺、八张床。裤衩袜子和衬衫毛巾肩并肩挤在悬空拉起的铁丝上,球鞋、凉鞋、趿拉板儿横七竖八躺在床底下。皎洁的月光从窗外探进头来,斜照在宿舍门上,门背后贴着个被画了两撇小胡子的大美人儿年历。虽然早已过了熄灯时间,但一班的男生宿舍里此刻却全体和衣而卧,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只有郝奇的床是空着的。
学生宿舍历来是盛产故事的摇篮,从鹫峰回来不久,慧文的宿舍楼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郝奇失踪了。
郝奇自幼不幸,刚上初中,父母便先后亡故,中学时代,他的青春多是灰色。郝奇学习成绩很不稳定,初中曾得过全年级第一,高中却差点留级。逐渐全校都知道郝奇的事情,关注他的人就更多。处于青春期的孤儿,就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种马。
慧文这所百年老校,历来有着相谊的校风,老师同学们私下商定,全班一起关照郝奇。所以洗衣、吃饭、功课、谈心等各个方面,大家都愿尽己所能去帮他。
电视里正播放连续剧《寻找回来的世界》,郝奇越来越像里面的男主角,多次逃学刷夜,不久又开始“早恋”。
所谓早恋,在八十年代是个挺敏感的词。其实这种感情,更多的是暗恋、喜欢,通常连手都不轻易拉一下的。而对于郝奇,早恋几乎全是单相思。他先后向三个女生示好,表达自己的一厢情愿,然而得到的回应却都是婉拒,这使得郝奇越发自卑。也许从那时起,家,成了郝奇唯一的追求和梦想。
“等把这小子找回来,非胖揍他一顿不可!”刘强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说。
“到点儿没有啊?”卢帅压低声音问。
“差不多了,快十一点了,走吧。”彭福生第一个从床上爬了起来。“黑灯瞎火的,都轻着点儿啊,千万别惊动老鲁。”话音未落,一把倚在床前的吉他不知被谁碰翻在地,发出“咣当当”一阵夸张的声响,黑暗中随即传来一阵压低嗓音的相互埋怨和咒骂声。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宿舍门被悄无声息地拉开一道缝儿,楼道里并未见老鲁的身影,几个人蹑手蹑脚鱼贯而出。
老鲁是专门负责管理宿舍的老师,他五十岁上下,身材矮胖、皮肤黝黑,每天熄灯后都要尽职尽责在楼道里查房巡视,遇到调皮捣蛋的学生,牛眼一蹬,不怒自威。
“有人!”刘强忽然发现楼门口有几个黑影,而对方也一下子警觉地躲了起来。半晌,楼道里依旧一片寂静,刘强复又探出头,发现原来是谷秋霞和另外几个住校的女生。两拨人几乎同时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随即汇合在一起,悄悄从老鲁的值班室门口溜过,划开宿舍楼的大门,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
第二天清晨,宿舍楼大门一开,住校生们三三两两陆续走出来,或到操场晨练,或去食堂打饭,或去教室自习。当一班的两拨人马蹑手蹑脚返回来,正打算浑水摸鱼溜回各自宿舍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炸雷般的一声吼——“站住!谁让你们擅自离校的?!都给我站好!”
楼道里,几个人蔫头耷脑站成一排,老鲁瞪着牛眼踱来踱去,钉着铁掌的圆头旧皮鞋发出威严的咔咔声。
“谁,什么时候,最先发现郝奇又不见了的?!”老鲁劈头问到。
“我先发现的,他有两天没上课、也没回宿舍了。”彭福生赶忙举手报告,“夜里去北京站找他,也是我出的主意。”
“不对,是我俩一起牵的头儿。”刘强也举起手,满脸赴汤蹈火一起受死的表情。
“鲁老师,这事儿是我们大家一起商量好的……”其他人也都赶紧抢着分担责任。
“胡闹!很英雄很义气是吧?!大男大女的,夜不归宿,万一你们自己再出点事,怎么办?!”老鲁不耐烦地一摆手,略微平复了一下,继续问到:“他出走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觉得有异常,他上次出走也挺突然的。”彭福生答到。
“这孩子太让人揪心,都知道他是孤儿,那也不能这么任性啊……”老鲁像是自言自语,但话还没说完,就被不远处何莉莉的喊声打断:“郝奇回来啦!在政教处……”,她家离学校很近,所以一直走读。
晚上,一班男生宿舍被老鲁特例批准,可以延长一小时睡觉——哥儿几个躺在床上,一起给郝奇开“卧谈会”。老鲁答应今晚不查房、不熄灯、不扣评比分,让几个老同学与郝奇聊够、聊透,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有什么事儿你跟大伙儿说说,别心里憋着。”彭福生率先拉开了话匣子,“咱班所有住校的,为了找你,集体刷夜,能想到的地方基本都去了,回来还被老鲁狠尅了一顿,差点记处分。”
“可不,从没见过老鲁发过这么大火儿,哥儿几个都被训成‘苦菜花儿’了!”刘强接着话茬说。
“没事儿,我就是……又犯傻来的。”郝奇知道自己又给所有人带来了麻烦,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半年前他那次刷夜,回来后曾有传闻,如果再发生类似事情,当事人有可能被送到工读学校或勒令退学。
“这两天,你哪儿去了?”卢帅问。
“河边儿……我在桥底下呆着来的。”郝奇说完连续咳了好一阵子,眼见是受了风寒。一件薄被扔过来压在了他身上,郝奇也未推让。
“这月补助都花完了吧?”彭福生问。
“没,还有点。”
“多少?”
“五毛。”郝奇刚说完,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扯过手纸,用力擤了几下鼻子。黑暗中有人在翻柜子拉抽屉,随即一些什么东西落在了郝奇的枕头旁,并没有人讲话。郝奇伸手一摸,是几包感冒清,和一些饭票。
“你干嘛要出走呢?因为二班那个女生?她要不同意就算了呗,你看我追何莉莉,人家也不同意,那我们就当哥们儿,不也挺好?”刘强抢着现身说法。
“不是因为这个,我真没事儿。”
“那因为什么呀?”刘强有点起急,但郝奇像个闷葫芦,话说了一半就不再作声。
“你爸去世前留下的那间小平房,我们也找过了,虽说又潮又冷,可好多人家里不都那样么,而且你家那几个老街坊真挺不错的,一听有动静,都出来了,生怕是偷你家东西的。尤其那老太太,就是上次咱俩一起在门口遇到的那个,我看她叼根烟,又老又丑的,国民党女特务似的,可一聊才知道,老太太特关心你,给我们提供了好多线索。”彭福生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怕郝奇不开口。
“就是的,还有隔壁小六子他们,吃的用的,人不也都想着你呢么,你周末一回去,人不还给你煎鸡蛋呢么,关心你的人真挺多的,你干嘛总想不开呢!”卢帅翻了个身,干脆坐起来对着郝奇说。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但郝奇就是不作声。
“当,当,当。”门外响起三下有节奏的敲门声。动静不大,是指甲叩在门板上的那种声音。“到点了啊,明天还得上课,不要再聊天了!”门外响起老鲁低沉的警告声,屋里立即没了动静。以往如果不按点睡觉,每敲一次门,宿舍评比就要扣掉5分,今天已经延长了一小时,并且不扣分,老鲁算是破天荒了。
彭福生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他不禁想起郝奇上一次出走时的情形——
那是三月初的一天,下午最后一节是外语课。下课铃刚一响,郝奇把课本往桌上狠狠一摔,兜里揣着一瓶安眠药就出了校门。
一天后,他几乎花光了所有刚发的助学金,推着父亲留给他的那辆八成新的加重老飞鸽,在护城河边漫无目的地闲逛。父母双亡之后,他再无亲人,全靠助学金度日。
一个路人见他推着自行车发呆,就凑上前问是不是找买主。郝奇点点头。那人说了个价儿,郝奇也没还价,也没点钱,接过递来的几张旧钞票,扭头就走,又游荡于电影院、录像厅、火车站、小餐馆……很快,卖车的钱也花完了。
在北京火车站空气浑浊的候车室里,当盲流一般的郝奇歪在秽迹斑斑的座椅上,望着那瓶安眠药发呆时,彭福生出现在面前——他找了他两天,终于在这里寻到。一见面,彭福生立即劈手夺过那个白色的药瓶。
俩人并肩走在街上,一路聊到天亮。
“你这是往哪儿走?”郝奇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
“学校啊。”
“不行!”郝奇打了个冷战说,“去哪儿也不去学校!”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甭管!”郝奇推开彭福生,撒腿往回就跑。彭福生在后面紧追不放,几步赶上去,一把抱住郝奇的腰再不放手——再过两个路口就到学校了,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跑了!彭福生这样想着,硬是拖着郝奇往学校的方向走。
“怕学校处分?怕送你去工读学校?你放心,校长早发话了,让大伙儿必须帮你,不能让你毁了……”彭福生喘着粗气,郝奇满头大汗,俩人相持了五六分钟,郝奇终于泄了劲儿。
“老彭你松手吧,我跑不动了,昨天刚拉完肚子。”郝奇说完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乍暖还寒,凌晨的街头,讲话都带着哈气。彭福生一把将郝奇拉起来,把自己的蓝色大衣一半披在郝奇身上,另一半搭在自己背上,俩人相互依偎着,走向通往慧文的大街……
“没事儿……我没事儿……”郝奇断续的梦呓从下铺传来,打断了彭福生的回忆。他叹了口气,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郝奇和彭福生一起在水房洗漱。拧开龙头,郝奇像是自言自语般对彭福生道:“老彭,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其实我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一下课,我就走了……心里有种劲儿就是别不过来,非走不可。我控制不住。”
“我信,我信。”彭福生点了点头。“你没事儿,往后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