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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故道》
(2006-07-11 10:59:06)| 分类： 一和小说 |
故道
一和
他第一次看到她，是在颍河的堤岸上。
颍河是一条不宽也不窄的河，夹在村庄与村庄之间，像是一条平坦而且光滑的土路。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小不点儿的丑女孩，时常的，穿着一件鲜艳艳的红兜肚，坐在颍河绿荫荫的堤岸上，看黑泥巴似的他和小伙伴自由自在地在水中嬉戏。她心里好羡慕好羡慕呀。就有一天，她悄没声地下水了。就有一个淘气的小男孩，赤着肚爬上岸，捏着小鸡鸡羞呀羞她。羞得她一只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拍打着河水，哇哇呜呜地大哭起来。这个小男孩，因此挨了揍，而她呢，因此就成了一个假男孩。并且有了一个小哥哥。时常的，她跟在她的小哥哥的身后，很骄傲、很自豪、很威风地朝河中间游。
那小哥哥就是他。
后来，他上学了，上的是他们大队的小学。后来，她也上学去了，上的是他们镇上的学校。再后来，这些童年的故事，就被她和他淡忘了，一点一点地淡忘了。
他第二次看到她，是在颍河的水边。
他看到她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兴奋了好几夜，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她看到他时，觉得很羞很羞，只是浅浅地朝他看了一眼。
那时候的颍河水也还是满满荡荡的，堤岸上的垂柳也还是碧绿碧绿的颜色，水里边也还有细小如蝌蚪一般的鱼儿，田地里也还有吱吱的蛐蛐的叫声。那以后，他和她就在这生机勃勃的堤岸上恋爱了，虽然也还是经人介绍的恋爱，却也爱得无规无则死去活来天摇地动。她叫他冬，他叫她夏。这不是季节的名字，这是他和她姓名中的一个字——一个普普通通的汉字。这个简单的汉字，分别被他和她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迷幻的色彩和无限的生机。如果别的女孩子胆敢这样叫他，她就会不高兴。如果别的男孩子无意间这样喊了她，他心里头就会无缘无故地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这种感觉折磨着他，也压抑着她，后来他们就结婚了。他为拥有她而自豪，她为嫁给他而骄傲。他和她结婚以后，就像是鸟儿找到了窝儿一样，再也没到颍河堤岸上去过。他没去，她也没去。后来，她怀孕了。当这个消息透过她的红唇反馈到他的信息库里的时候，他欢喜异常，把耳朵贴在她起伏如河浪一般的胸上，贴了很久，很久很久。
你喜欢男孩喜欢女孩？
我喜欢女孩女孩文静不爱惹是生非。
我喜欢男孩男孩子胆大心细有主见敢作敢为敢想敢干。
要是女孩怎么办？
让你永远带着她做你的尾巴。
要是男孩我就揍他见一次揍一次从零岁揍到一百岁。
你敢！
我真不敢。
她满意地笑笑。
后来她生产了。他兴高采烈地举着满身皱纹的婴孩满世界转，转着欢呼着我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她慵慵懒懒地偎依在床头，微笑着，却觉得内心有一种十分沉重的失落。后来颍河改了道。有那么一天，他因事走过小桥，忽然地，就看到了干涸的河床。他觉得很惊奇，但也只是惊奇而已，并没有向谁打听清楚。回家后，本要对她说一声，想想，就没提。
再后来，他们分居了。谁也讲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烦，只是觉得烦。他看着她时，烦呀；她看着他时，也烦。
离婚后女儿她带。他本来坚持他带，司法助理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四章第二十九条第三款之规定，离婚后，哺乳期内的子女，以随哺乳的母亲为原则。并且，她坚持她带，他说服不了她，就只好由她带。
他第三次看到她，是在颍河的故道里。
那时候河道已被废弃数载，河床里除了满目黄白色的枯草而外，就只有一个个无规无则的砂坑了。小桥毫无灵性地躺卧在哪里，堤岸上的棵棵垂柳杳无踪迹。
他看到她时，她正在用一柄很细小的锄，锄一个很深很窄小的坑。那个很深很窄小的坑弄好以后，她就从她的身后，拖过白布包裹着的他和她的女儿，朝坑里推去。然后一锄一锄地用砂土掩埋，一边埋，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假如河里有水，她会淹死吗？假如河里有水……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哽咽着，想放声大哭、大喊、大叫，想杀人，但他什么也没做。他哭不出来。他默默地流着眼泪，默默地看着她做这一切。他想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她一句，告诉她女儿还会有的。而她，已缓缓地，掮着锄，朝落日的方向去了。
假如河里有水，她会淹死吗？假如河里有水……
故道很长，她的投影很长，很长很长。
妻摇醒他，才知道又做了一场噩梦。那时候他正在午睡。
故道很长。
1992年10月5日草于繁城
原载1993年《北京文学》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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