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旧稿，读到28年前刚刚开始写《走近胡适之》时写下的这篇小引，为自己当年的感情与文笔所感动，复制出来，贴在这里，以期有同道品评赐教——

《走近胡适之》

小  引

面对你，我感到羞愧。

尽管你远离这片土地时，我还没有出生，让你无家可归的并不是我；尽管对你无情批判时，我尚在襁褒中，一切无理和粗暴都与我无关。但是，作为生活于这片土地上的读书人，我感到有愧于你，不能逃避应有的忏悔。

你是“反动派”，是“帝国主义”的“文化买办”，是“反动统治者”的“御用文人”——这是我最初从学校接受的教育。我的大脑曾被反复印刷，而我只有被动地接受。

1980年的冬天，我第一次接触你的著作，但我浅尝辄止，读了你的诗歌和文论，站在门口望了望，没有叩响你的大门。

我不能原谅自己，因为我常以知识分子自居，而且致力于守护现代文化基地，重建知识分子话语，而知识分子应该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判断力。我不能把一切都归于时代，因为知识分子的眼睛应该能够穿越时代的烟云，而且，当时的人以为自己已经走出了烟云的笼罩。我却错过了你，多年之后，对你仍然所知甚少。

直到这个秋风落叶的季节，我才真正走近你。如此情形，让我怎能不羞愧？

遥想当年，新文化运动的鼓角之声渐远，一个辉煌的团体很快四散，而你，依然站立于旧战场，没有彷徨，没有迷惘，没有愤愤不平。你依然微笑着，平和而坚定，在新文化园地里，守候着我们的理想。

今天，正是你的如此形象，深深地吸引了我。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是一个多么大的群体？我不知道。因为我尚未考察哪些人能算是现代知识分子。但是我想，它应该是一个不小的群体吧？因为从那个世纪之交走来，从戊戌的血泊中走来，从辛亥的硝烟中走来，从《新青年》的油墨香中走来，阵容应该是步步壮大。

然而，我所看到的，却是在五四大潮过去之后，在现代文化的园地里，你的身影是那么孤独！

后来，连你的弟子也嘲笑你保守，连你的儿子也不愿与你同行。当你刻骨铭心的女友也对你深情相劝时，你只是笑笑，没有言语。是的，让你说什么呢？人们都以为自己比你明白，所以要说服你。我想，你的笑，应该充满爱意，也充满苦涩。

你微笑着面对一切，温和而且随和。但事实证明，在新文化运动的领袖集团中，你是最坚定的一个。在乱云和湍流中，你像一座山，尽管不够高大；你像中流柱石，尽管不算巍峨；却向后人证明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光辉，并告诉那些轻薄之徒：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并不都善于见风使舵或适时换季。

窗外又一度萧瑟秋风，大雁南去，蟋蟀悲鸣。夜深了，一个个闪亮的窗口已经熄灭。

我知道，这又是一个难眠之夜。我悄悄走向你，倾听你的声音，并且向你倾诉——

199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