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急关头的小人物
李新宇
辛亥革命那天早晨,熊秉坤像往常一样起床,但他几乎一夜未睡。
因为他在昨天接到了起义的通知。那是下午5时,邓玉麟与杨洪胜赶到工程营传达了军事指挥部指示:“决定今日起事,炮队先行发动。军械所系汝营驻守,今夜无论如何困难,一听炮声,必须即行占领。”[①]
小小的棚目(班长)面对许多困难。因为上面已有足够的戒备,而且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工程营督队官阮荣发向各队官长下达了如下命令:一、各队官挑选亲信目兵20名,发给实弹,守卫兵棚入口。二、各目兵在各自兵棚睡觉,不得出入。三、各目兵有要大小便者,预先报告排长,照准后可以徒手出入。四、各目兵不能擅动武器。五、各目兵不能高声说话。六、遇有要事紧急集合,须遵从官长命令。[②]
在这种情况下,熊秉坤还是设法通知了同志,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南湖一声炮响,马上行动。
可是,深夜12点过去了,1点过去了,2点过去了,最终也没有听到南湖的炮声。后来熊秉坤回忆说:“是日晚九时半熄灯就寝,竟夕以待,不闻炮声,实深诧异。”[③]
10月10日起床之际,他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熊秉坤更没有想到,在这一天,他将扮演一个改变历史的重要角色,做出一番惊天动地、永载史册的大事业。
吃早饭时,他听说督府刚杀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昨天来送子弹和炸药的杨洪胜。血淋淋的人头放在两块砖上,被拍成照片,已经贴在武昌各处的墙上示众。
得此噩耗,熊秉坤心痛难忍,因为杨洪胜、刘复基、彭楚藩,都是他的好友。但是,他知道这不是流泪的时候。他需要做的,是立刻召集营中同志商讨对策。
越来越多的消息表明,一夜之间,已有许多同志被捕。清吏按名册搜捕,革命党人无一不危在旦夕。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与其引颈受戮,不如拼个鱼死网破。何况,立即动手,未必就必然失败。这是当时熊秉坤的想法。面对即将到来的抓捕和杀戮,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而且,这是明白人很容易算清的一笔账:与其被缚死去,当然不如轰轰烈烈干一场,大丈夫死个惊天动地,也算没有枉活一世。绝境之所以造就英雄,原因正在这里。
说真的,读史至此,我真为当年大清帝国的官吏着急。瑞澂等人如果聪明,在获取党人名册之后,要么迅速行动,按图索骥一网打尽,斩尽杀绝不留后患;要么像后来朝廷主张的那样,公开销毁名册,宣布既往不咎,让革命者无须惊恐,而且感恩戴德。这两种做法,在中国历史上都不少见。革命烈火烧起之际,未尝不可以强行扑灭,也未尝不能釜底抽薪。然而,武昌的清吏却没有这样做,他们选择了折中:既不统统杀戮,也不宣布赦免,而是让每个人都处于恐惧中,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使人恐惧,常常是维持稳定的利器,有时却也会自掘坟墓。大清帝国的末日,各种工具都不能得心应手,但自掘坟墓却似乎无师自通,轻车熟路。
熊秉坤与同营战友简单商议之后,就来到二十九标。他要找蔡济民商量一下。这时的蔡济民正在床上,蒙被饮泣,扯被起来,仍然满脸是泪。听熊秉坤说要当晚行动,他立即找来了附近三十标的人。大家约定:下午三点,晚操号一响,各标同时起义。
可是,午后长官宣布:今日晚操取消。
只好再次改变计划,“另约晚间点头道名后,二道名前,即七点钟时发难,其余仍如旧约。”[④]
营中不缺枪,却没有子弹。虚弱的统治者对手中的军队是从来不放心的,士兵手里有枪,却不给子弹。平时训练有子弹,但只要情况紧急,子弹就必需上交。熊秉坤手上有些子弹:昨天杨洪胜送来50发,一个士兵又从长官那里偷来100发。晚上的行动,就依靠这150发子弹。
联络,通知,改时间,再通知,一切都无法绝对保密。下午的军营已充满别样的气氛,似乎大家都知道:要出大事了。
卫兵长方定国、队官罗子清,都来见熊秉坤。一个开门见山:知道你们要干大事,本人决不阻拦,也不上告。从前兄弟有对不住的地方,多多包涵。一个询问:今晚起事,是否排满杀官?熊秉坤说:“排满为其宗旨,杀官为其用神。不杀官不能夺权,更无以据作革命之气。恐管带以上难免。”罗子清沉默半晌:“今晚我外出,多担待。”[⑤]
熊秉坤只是三棚“正目”,方定国、罗子清都是他的上司,这时却完全没有了上司的架子。由此可见,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大清国并没多少忠臣愿意与它共存亡,一般的军官都很明智,善于审时度势。在新军中,这样的人是多数。他们没有追随革命,但也没有抵抗革命,在事起之后,他们大多走散了。当时的武汉有新军7千多人,参加革命者不足3千,少数人跟随张彪抵抗,多数人后来就不见了。
晚7点左右,点过头道名,革命士兵一个个开始拿起枪,擦一擦,校一校,推弹上膛。排长陶启胜查营,发现金兆龙荷枪实弹,而且臂缠白巾,吃惊问道:“想造反吗?”金兆龙回答:“老子就造反,你将怎样!”陶启胜命令护兵缴他的枪,护兵没敢动手。陶启胜恼羞成怒,自己上去夺枪。金兆龙大喊:“众同志不动手,更待何时?”
士兵程定国举起枪托朝陶启胜的头狠狠砸去,陶见士兵真敢动手,马上害怕了,转身而逃。程定国抬手就是一枪。
这就是武昌首义的第一枪,扭转中国几千年历史的第一枪。
枪声一响,人声鼎沸,几排士兵蜂拥下楼。代理管带阮荣发带人前来弹压,“程定国一枪击中右队官及司务长。营主见枪毙两人,正跑走时,忽又一枪毙之。于是全营震动。”[⑥]熊秉坤下楼鸣笛集合队伍。金兆龙、郑汉章、蒋楚杰等分头召集,四五十人由熊秉坤率领跑出营门。此时,熊秉坤朝天放了三枪,因为他与二十九标、三十标有约,以工程营的三声枪响为号,大家同时行动。
信号发出,熊秉坤率众扑向楚望台。那里是军械库。
楚望台监守官李克果闻知起义,马上分发子弹组织抵抗,但他没想到的是,士兵们得到子弹,立即掉转了枪口,宣布响应起义。李克果只有仓皇逃走。
起义部队得到军火,士气大振。
熊秉坤以本营革命党人代表的身份集合队伍,下达了如下命令:
一、本军应冠以“革命军”三字,称“湖北革命军”,其兵种队号,暂袭用旧制。
二、本军今夜作战,应以破坏湖北行政机关,完成武昌独立为原则。
三、本军作战以清都督为最大目标。敌方张彪、铁忠、李襄麟等,在大小都司巷、恤孤巷、吴家巷、望山门正街、水陆街、豹头堤等处布防。
四、敌人兵力为教练队二营、辎重第八营、机关枪一连、水机关枪四挺、长八镇警卫一连、宪兵一连、消防救火队一百名,约共一千五百名左右。
五、本军以楚望台、蛇山为炮兵阵地,自阅马场、大朝街向南至保安门正街,为步兵防守线。暂以楚望台为本军大本营驻地。
六、金兆龙带后队第二排及右队第一、二排出中和门,经十字街往南湖威胁炮队第八标响应,并掩护进城。
七、林振邦左队第三排占领千家街,向第十五协铁佛寺、伏龙寺方面警戒。
八、徐少斌带领前队第三排占领楚望台、中和门高地,向津水闸方面布防。
九、其余部队均作总预备队,在本军械所待命。
十、今夜口号为:“同心协力”。[⑦]
从这个命令的内容看,熊秉坤有一定的指挥能力,完全可以充当革命军的首领。但是,在他发布这个命令时,在场的士兵却处于无秩序状态,有的在说话,有的心不在焉。革命党人知道熊秉坤是工程八营的代表,但参加发难的大多数却并非革命党人。他们习惯于服从官长,见讲话者只是一个棚目,就有点不放在眼里。熊秉坤后来回忆说:“军中生活,士兵以官长为依附。此时既无官长,士兵不免放纵,秩序渐见凌乱,较之发难时之指挥如意,已截然不同,盖士兵临时加入者居大多数也。士兵在防地上条陈大发议论。如清方窥破此中消息,派兵袭击,其危殆可胜言哉!”[⑧]熊秉坤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中国之处专制压迫之下,社会封建思想固甚深厚,军队尤为典型。熊秉坤虽为一营总代表,而其地位与众无殊,其势指挥不能如意。”[⑨]
革命军需要更有号召力的首领。可是,孙武负伤住院,刘公不见了,蒋翊武也在军警搜捕时逃出城外,其他领导人或殉难,或被捕,革命党人群龙无首。实际领导了起义的是熊秉坤,但他此时对自己的领导能力没有信心。
有士兵建议,把左队队官(相当于连长)吴兆麟找来。熊秉坤欣然同意,找来了吴兆麟。
吴兆麟(1882-1942),湖北参谋学校毕业生,其军事学识为本营士兵所佩服;曾是日知会成员,有较深的革命资历。工程八营起事时,他正在楚望台值勤,见熊秉坤率队前来,守军倒戈,长官逃走,他不知底细,躲进了附近库房中。汪长林巡哨发现,把他带了来。熊秉坤提议推吴光麟为革命军临时总指挥,吴兆麟接受了,上任后马上对士兵讲话,强调了服从命令的重要性。连长和班长,制服不同,讲话效果就大不相同。吴兆麟下达了战斗命令。
据熊秉坤回忆,这时是10月10日晚上10点半。也就是说,10点半之前,革命的领导者是熊秉坤,10点半之后,革命的领导者就是临时总指挥吴兆麟。
经过一夜血战,革命军于黎明时占领了都督衙门,武昌光复。这一切,都是在吴兆麟的指挥下完成的。
天亮之后,一面铁血十八星大旗升了起来。疲惫的革命士兵一堆一堆倒在地上,有人抱在一起流泪。那是战士的泪水,到底意味着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熊秉坤和吴兆麟,却连流泪也顾不上。他们正在为革命寻找更有号召力的领袖。以后的事众所周知,他们请出了黎元洪。
中国的历史,往往只写下大人物的名字,但那些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小人物,是不该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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