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买了投影仪之后,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项目,看电影，和在电视中看碟不同，多了些仪式感。操作复杂是原因只一。另一个原因是，我的母亲每次早早地坐在大屏幕对面的沙发上，不是随便的坐，是正襟危坐。她的态度使这项娱乐活动变成了严肃而有意义的事情。开始我放了些适合老人家看的,比如李安的《饮食男女》，金基德的《弓》。她喜欢。但时间长了不行，这件事毕竟是由我的趣味决定的。美国大片中国大片我兴趣不大，更愿意看欧洲片和日韩另类一点的片子。可偏偏这些片子里保不齐会有一两个暴露镜头，如果身边的人是你的至亲长辈，感觉就很奇怪。虽然母亲在一边一声不响，我却如坐针毡，心里盼望这镜头一闪而过。奇怪的是这些我平时感觉短促的镜头在我母亲眼前变得无限漫长，男女演员在我家大屏幕上也相当的放肆，弄得我眼睛不知该往哪放，感觉仿佛是自己当着母亲的面在银幕上表演。当然了，我会悄悄按一下快进键。母亲发现了很不屑，觉得你这是瞧不起她，低估了她的阶级觉悟和革命意志，认为她老了，过时了，落伍了，你想糊弄她。搞不好还可能伤她老人家的心。

几年前曾经有一次，我和女儿看阿尔莫多瓦的一个录象片，突然冒出一个那样的场面，我很不自在，正准备起身出去，偏巧母亲这时进来了，就那么一个镜头，就在那一刻。母亲瞥了一眼即定了性:这是黄色电影。女儿忙不迭地给她奶奶解释这是艺术，我也在一边帮腔。好在，老人家很信服她的孙女，大概她还想，既然你们能够在一起看这样的东西，我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索性坐下来和我们一起观赏艺术，那次那个镜头不长，后面确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艺术。她不明白，也不问，她不想在后辈面前显得自己没见识，老土，跟不上时代。

老少皆宜又对口味的片子毕竟有限，我就特意挑一些比较晦涩难懂的片子。心想她老人家看得无聊自然就没了兴趣。但是我错了，不管什么片子母亲每次都是从头坐到尾，纹丝不动。先是问：哪个国家的？墨西哥的、西班牙的、巴西的。一概照看不误。看片的时候她不打扰你，问这个那个，她不愿意影响你，更不愿意显得自己无知。说实话有些片子我也看得费劲，但最后她要问一句：这个电影到底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就是主题思想呗。我必须认真并尽可能简练的概括出来，像小学时面对语文老师。或许她还会问电影中的谁和谁是什么关系。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显得有点羞涩，不大好意思，但听得相当认真，然后哦一声，不加评论，睡觉去了。

上回书说到我的母亲是思想政治工作者,洞察人心是她的职业本能，受过训练的，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以此心换彼心，从而达到心心相印。沟通了感情，摈弃了私利，大家共同投身一个宏伟的理想。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文化不同民族不同，大家都是阶级兄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很好，相当好。久而久之有些电影她也看出了门道。人嘛，说到底，相同之处远远大于不同之处，天南海北都一样，过去和现在乃至将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前天晚上我们一起看了电影《通天塔》。我深受震动。影片结束，我半晌缓不过神来。记得以前看过这位导演的另一个片子《爱情是狗娘》，风格比较酷，节奏快，头绪乱。这次也是。估计母亲没看明白，她问我影片要说明什么。怎么讲呢；一群不同种族，不同年龄性别的人，一个偶然的事件，表现了人们相互沟通的困境，爱的艰难，夫妻之间，父女之间。能这么说吗？太文了，也不够。很不够。我知道这个难，却不知道它为了什么、怎么就这么难。同样生而为人，肌肤相亲，血脉相连，却像隔着一道墙，一座山，非得经历一番生死挣扎才能看到希望，看到真相。叫人不寒而栗。

我说我也不懂，想想吧。

母亲哦了一声，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