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我妈妈喜欢怀旧，像许多老人那样絮絮叨叨招人烦。或者说她自己知道那样不好，努力作出与时俱进的样子，和我们在一个起跑线上，关注和讨论同样的话题。比如电视喜欢凤凰卫视，杂志爱看三联生活周刊，出门总买北京晚报，偶尔嘴里冒出几个当红明星的名字，让我和女儿惊异，这时候她就很得意，说明自己没有落在时代的后面。我们也称赞她。但时间常了不行，毕竟，这类话题她没有优势，一来与她本人的经验无关，二来是：明星的话题禁不住反复叙述，不能反复叙述的东西就不足以用来填充那些漫长而琐细的时间，在饭桌上，电视前，于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依然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辛苦，但有乐趣。

一个话题经常要重复几遍。比如：她家原来是一进几出的院子，有梨树林子，鱼塘，养着长工。她的爷爷是前清进士，她的爹在民国年间弃官回乡办学堂，是当地有名望的教育家，革命家（“家”这个字是现行官方用语，我妈不用这个字，只说搞革命，办教育）。她的姥爷是前清武举。顺便提示一下，这位武举人的鼻梁骨高，通过他的女儿我的姥姥，我妈，我，一直传到我女儿的脸上，成了几代人脸上的标志性建筑，可见这位举人功夫高超，在遗传学这场秘密战争中，以他神勇的武艺始终占据着制高点，而那位前清进士的战斗只能迂回进行，历史的事实证明，舞文弄墨的不如舞枪弄棒的厉害，至少，那位进士的遗传特征从表面上一点没有显露出来。话说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表面看不到的东西是一概不算数的。

有一件事我妈说过好几遍：她的爹曾经把自己一位学生介绍给她，她没答应，因为那时她正在和我爸爸谈恋爱，我们家规很严，我妈不敢当面回绝，她想了个办法，把与我爸爸往来的信件假装遗留在炕上，她父亲看到了，再没提此事，因为他很开明，有新思想，提倡自由恋爱。没有干涉女儿的选择。解放后若干年，我妈知道那位学生作了某军区司令员，官很大，有点后悔。说如果当年嫁给此人，肯定一辈子享福。她的这个态度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我的姥爷是有远见有眼力的，二、她选择我爹很可能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而我就是这个错误的直接结果。如果我那位有新思想的姥爷坚持一下，这个错误是完全可能避免的，什么样的新思想比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更重要？换了我，肯定不会那样做，我一定要和女儿理论清楚，苦口婆心，推心置腹，免得她将来为自己的任性后悔。据我所知，我姥爷的学生作了大官的不少，省部级领导也有好几个。而我爸爸是他的学生中最没出息的一个，年龄又小我妈两岁，他居然就听之任之了，真是不负责任。假如他坚持自己的主张，改变了我母亲的选择，现在写这段文字的就是另一个人了——那位司令员的儿子——他会尽情赞美长辈的英明和母亲清醒。而我呢？既听不到也看不到，更不能发表议论，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我什么事。所以说，今天我要感谢我的姥爷和他的新思想。我可敬的姥爷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多思，勤奋，乐于助人，在一次为全体师生训话时脑溢血猝死。我妈说那时候刚刚有了我。也就是说，我姥爷未能制止，我妈妈来不及纠正的错误已经成了真实的存在，不可更改了。所以，自从来到在这个世界上，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不学坏，少偷懒，保持清洁。我要努力向我的妈妈证明，人世间的某些错误很可能是美好的。

就在前两天听妈妈聊天，照例在黄昏的餐桌边，她脱口说了一句，你比你爸爸强多了。我听了真是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