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是我现在很羡慕的词，可能只有到了不惑之年才能亲炙这个词的含义，当然，这个亲炙对以后的人生来说，还得打个问号。

年轻的时候，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平淡”，或许是见到这个词的时候也实感是太平淡了。“平淡”好像是必须人与社会深入交流之后，才能见出深意的一种体悟。人进入社会，起先总是要个跳板，要个门槛，所谓“入口处”。对有些人来说，这个“入口处”不是一个，要好几个；而更对有些人来说，他们一辈子都在找这个“入口处”，仅是在寻找的过程中终究遗忘了这是在寻找。我是属于要寻找几个“入口处”的人，最后是通过艺术的入口面对了社会。面对社会，在我看来，才算真正面对了人生。当然，我们不可能一开始就把艺术与人生连在一起。起初，我们都有些像被圈养得不错的带有野性的宠物，刚面对社会的时候，难免露出野性的轻狂，这个轻狂是不计结果的。一如小孩刚会走路的时候，即便前面是火，是悬崖，孩子是都会走过去的。只有与社会打了交道之后，我们才认识到什么叫做对于生命的博弈。社会有许多诱惑，诱惑也有许多深浅。这是现实的，是功利的，对人生来说，这是“事功”的学问。人在社会之中，我们虽然从不同的“入口处”进入，但对社会的认识、理解与判断，只要悉心用时间来打磨者，最终在人与社会的关系上，在平坡顺逆的境遇中，其看法大都雷同的，这叫做殊途同归。过程中，或许嬉笑怒骂皆成体统，好斗者如鲁迅，温和者如林语堂，命运乖蹇者如顾准，由学术而“事功”者如胡适，最后都是通过现实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活法。我觉得活法，还只是第一步。由自己的活法真正理解到某种精神性的东西，这是第二步。再由精神而相对地理解到了生命的意义，复归于平淡，这是最后的结果。在人与活法之间，都需要一个媒介，这个媒介可以的政治家，可以是乞丐，可以是三教九流。现实中，政治家与乞丐在身份上迥然有别，但在理解人生的境界上却可以是不分高低的。

就媒介而言，艺术亦然。在境界上，艺术一样是一条从索取到放弃之路。但今天我们也可以不这样认为。因为放弃是另一个层面上的索取，后一个索取是面向自己的，是由内向内的。自然，这个向内索取的同时，向外索取的欲望并没有就此而停止，仅是对向外的索取挑剔了，讲究了，它受着向内索取的某种结果的牵制（这个结果哪怕的暂时的）。但可以说，这两个索取都是自私的，即便向内索取的是精神。人需要精神与思想上的内耗。当把社会理解成提供这种内耗的能源时，人的眼界或许就不怎么常规了。这对艺术家来说，也许一辈子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我为什么说这一切都是“自私”的？因为它依然是一种需求，是个人的需求，是更为偏执的需求，只是这样的需求要通过精神与思想的内耗而获得。我这样的理解不一定是普遍的，但它的确慢慢适合着我对人生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它就是在走路，走重复许多人的路。由艺术到社会，最终理解的是自己。当然，理解了自己，并不见得就接近了“平淡”。但“平淡”肯定蛰伏在不断理解与超越自己的过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