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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底层文学”与道德的关系,可以分为几个层次来讨论:一、作家是否以个人僵化的道德理想主义来要求他人,是否因此伤害了作品艺术上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如果是的话,那么这样的创作方式无疑是应该否定的;二、道德生活能否作为文学的题材,能否成为文学表现和思考的对象?这一点是毫无疑问应该是可以的,道德生活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表现呢?三、作家关注底层是否就表示他道德高尚呢?作家关注底层苦难,并不必然表示他道德高尚,这还要看他在创作时表现出来的人生态度与世界观。如果他对底层的苦难是玩弄或猎奇的,那么谈不上高尚;如果他抱有真切的同情与强烈的爱憎,那么就是值得尊重的。
那么,不关注底层是否就表示作家道德不高尚呢?在今天的中国,创作题材是自由的,每一个作家都有选择题材的自主性,我认为这是一种进步。说作家的社会责任就是写出好作品也没有错,但在这里,我觉得将作家的职业道德与社会道德割裂开来了,同时也将艺术与道德对立起来了,如果能统一起来岂不更好,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这样的作家一样。如果不能统一,坚持艺术性的作家是值得尊敬的,比如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同样,有道德感的作家也是值得尊敬的,比如斯坦贝克、福克纳。现在值得深思的是,在中国,和社会上回避“好人”一样,有道德感的作家在文坛是受到歧视的,因为他们的存在让大家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就不免把他“丑化”成跟大家一样或者比大家都不如,或者把他塑造成过时或可笑的形象,这样大家也就心安了。
“道德”之所以成为一个话题,与中国文学一直有泛道德化的倾向有关。1980年代以来,“纯文学”思潮对泛道德化有所纠正,其中影响最大的应该是米兰·昆德拉关于“道德审判的无限期延宕”的观点,他在《被背叛的遗嘱》一书中说:
“架空道德审判并非小说的不道德,而是它的道德。这道德与那种从一开始就没完没了地审判,对所有人全都审判,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审判了再说的难以根除的人类实践是泾渭分明的。这一道德的审判的随意性应用从小说的智慧来看是最可憎的愚蠢,是流毒最大的恶。这并不是说小说家绝对地否认道德审判的合法性,他只是把它推到了小说之外的领域。”
我们自然也反对“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审判了再说”,但如果因此就将道德“推到了小说之外的领域”则未免是武断的。我们反对道德审判,但并不否定对道德问题的思考与探讨。19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在“架空道德审判”的思维方式下,回避了对道德问题的关注,似乎文学就不应该关心道德,越不道德,“文学性”就会越高,甚至道德也成了题材的禁区,这就走向了自身的反面,从一种解放性的思想变成了一种压抑的机制。在这种情况下,福克纳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一段发言,值得我们重温:
“我相信人类不但不会苟且地生存下去,他们还能蓬勃发展。人是不朽的,并非在生活中惟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他的特殊的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这些是人类昔日的荣耀,为此,人类将永垂不朽,诗人的声音不必仅仅是人的记录,他可以是一根支柱,一根栋梁,使人永垂不朽,流芳于世。”
这里所说的“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是人类道德的基础,也是其主要内容。福克纳提醒了我们,一个作家或诗人“特殊的光荣”是什么;而那些伟大作家的作品也向我们昭示了人类灵魂的丰富与伟大,为精神的无尽探索树立了一个个标尺,虽然它们或许如暗夜中的星光一样高不可及,却为我们照亮了模糊难辨的路程。当我们的作家放弃了这一“昔日的荣耀”时,他们便不能不处在尴尬的位置上了。
在19世纪,我们看到“上帝死了”所象征的绝对道德的崩溃,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的作品正是在这一精神困境中的挣扎;在20世纪,我们在伯格曼、小津安二郎等大师的电影中,也可以看到他们对旧道德和新道德的痛苦选择与探索;而在我们中国,从坚守“三纲五常”到“目无纲纪”,不过一百多年的历史,道德标准的剧变可谓“五千年未有之变局”。今天道德标准的紊乱大概也是空前绝后的,而这些尚未得到作家的足够关注,似乎也很少有人为此感到内心的痛苦,不能不说是十分遗憾的。但需要强调的是,今天我们需要的不是一种僵化的道德标准,而是对这一历史与现状的关注与思考,以及在此基础之上道德生活的重建,这对中国与中国文学都是极为重要的问题。现在我们需要从最小的可能性开始,从最基本的共识开始,只有从这里出发,才有可能重建我们的道德准则与核心价值观,而以关注人的心灵为己任的文学,应该在这一过程中发挥自己的先锋作用与独特价值,起码应该正视与关注,而不是一味地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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