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封  家  书

杨丽/文

妈，我在给您写信，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写完了，我会把信用火柴点燃，让它化为灰烬袅袅升腾。
　　我相信您会收到，您会看到。我会以最朴素的语言来表达，我相信您能看懂。
　　那年，结完婚，我随夫君千里迢迢从北方到南方拜见公婆。进门时，有规矩，要大声地叫妈，然后妈有红包给我。可是面对那么多众亲好友，面对着第一次见面的您，我竟然怎么也叫不出来，大家起哄，您给我解围说：不急不急，过两天熟悉了再叫吧，然后放在我手中一个有着您体温的红包，您慈爱而宽厚。见面的日子很短暂，转眼又要离开您了，早上，吃过您亲自煮的线面和平安蛋，我走到您面前：我走了。真恨自己啊，昨天晚上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叫出口的妈到了时候又没叫出口。您没在意，抹着眼泪说：常回来看看。出了院子，一生炮响，回头，看见饱经风霜的您站在院子中间，手里拿着红红的炮竹，用香火正点燃导火线，三个大大红红的炮竹从您手中升到半空，响亮地爆炸声回旋，这是你们这里的风俗习惯，亲人要出远门，要鸣炮送平安。我的泪涌了出来，在心底里呼唤了一声：妈。
　　一年后，您的小孙女大哭着来到人间，您打电话来说：不能来伺候月子。因为我们相隔十万八千里，您年迈而且晕车。中国人讲究做月子，没有谁来伴我，从医院抱着孩子回家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在地上走来走去。
　　三个月后，因为我以前就有胃炎加上怀孕时的大吃大喝，终于在一个深夜胃穿孔，住进医院做胃大部切除手术，您打电话来说：不能来。因为我们相隔十万八千里，您年迈而且晕车。
　　一个人千方百计地走过无依无靠的日子。心很苦很累。对您渐渐的陌生，对当时没叫一声“妈”的愧疚消失在同事喋喋不休地说她的婆婆如何对她好的唠叨中。
　　两年后，一纸调令，我们调回了家。当我们夫妇欢天喜地地安好家，接您来的时候，您说：不能来，因为您怕两小时的车程。
　　回到了家，我依然是孤苦伶仃，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恍惚间似乎明白您是为了当初没叫您妈而在心里记恨着我。夫君说：不会，对孩子您只有一颗爱心。
　　不久，从家里传来消息，说您生病了，主要是厌食，我想那不是什么大病。
　　病神总是喜欢睁着红眼睛看着我，终于忍不住一次次胆结石剧痛住院动手术切除胆曩。这一次，您说：要来。我说：不要来了，您自己也在生病。您说：就是死也要来。无法阻拦您，您一个人坐了两小时的车来了，晕沉沉地睡了两天，喘过气您就开始每天不辞辛苦地伺候病塌上的我，一日五餐，您换着花样端到床前。我终于感觉到了亲人间不可替代的温暖和幸福，毕竟血浓于水。每天您都会杀一只小鸡，放在一个小盆里不加一点水，上了蒸笼蒸一个小时，然后倒出一小碗底的两口汤给我喝，您说只有这样才有补。
　　对您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我报以微笑。渐渐地我好起来，而您一天不如一天，您不仅是厌食，而且食道还有了痛的感觉，去医院检查回来，一个晴天霹雳，您已经是食道癌晚期。
　　原来您早已有病在身！原来这么久您都是带着患有绝症的病体在伺候着我！
　　心阵阵抽痛。没敢告诉您，您得了什么病。您每天除了吃药，照样地每早去市场买鸡，然后在厨房咚咚咚地剁鸡，每听到这咚咚咚声，我的心就撕心裂肺般地痛，大滴的眼泪滚滚落下。不让您做，可您坚持，谁都不让做，每次看着我喝下鸡汤露出满意的微笑，您说会好起来。
　　一天天冷了，我开始坐在床上给您织毛衣，一针一线织进我的感动，我想让您穿一件我亲手编织的毛衣，那时我体弱，织一会就手痛，您总是心疼说：不要织啊。可我坚持，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把对您的千般关爱织进毛衣。想起以前对您的误解我无地自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而我竟如此鸡肠小肚地去想象您。

病好以后，我派驻到北京。吃过您煮的线面和平安蛋，和着泪嘱咐您好好吃药，看着您穿着我织的毛衣站在六楼的凉台上目送我，泪滴滴碎在草地上，这一次不能放炮，您拉亮了挂在阳台上的红灯笼。无心无肺地我又一次没叫一声妈，却带着您无限的慈爱和温情离开了家。
　　一个寒冷的夜，电话骤然响起，传来您微弱的声音：妈对不起你啊，不能帮你照看孩子了。我大哭起来，失声喊着：妈，等我回家！我听见电话那边的您笑了起来。
　　第二天凌晨，您告别了人世！
　　一直在想，您为什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您是说一次次在我需要您的时候您都没来帮我？您是说没帮我把孩子带大？您为什么会在临终前笑了起来？
　　后来，夫君说您一直知道您自己的病，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所以当我动手术后，您拼了老命也要来照顾我，在照顾我的日子里，您一直在期待，期待着我叫您一声妈。夫君说其实我当时不用那么辛苦地织毛衣，只要叫您一声妈。您终于听到了我叫了一声妈，于是您含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