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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雪夜·三十六章【未尽】
恶人谷的少谷主莫雨睡在卧榻上,跟着他过来的婢子,厌弃被那天策躺过的床不干净,手边又没有铺盖的东西,只能任由自家少爷大咧咧的倒头便睡,自己空着手撅着嘴站在一旁,气呼呼的守着。
莫雨面朝里躺着,实际只是假寐,脑子里想的,都是千里之外某人的伤势。
浩气盟中的新锐,盟主谢渊最器重的那位少年,跟他有几年没见过面了。现在的人,基本都会叫他一声穆玄英穆少侠,于是当年这玩在一起时的昵称“毛毛”,也多少的有了些他莫雨专属的意味。
在断崖离散后,莫雨再度从江湖中探寻到他这个兄弟的消息时,愕然发觉他与自己已经站立成了对立的两面,在最初得知他尚在人间的狂喜消退之后,莫雨便不再在人前提及毛毛这个名字,他刻意的避开了这个话题,直到某天在谷里闲逛时,听见酒肆里有人正在大说特说,说那穆玄英虽然得谢渊真传,却也不是什么铁打的金身,他当年身中天竺妖僧的蜂毒未曾解尽,每每复发时,都会痛不欲生,所以这些年才不怎么在江湖露面。
说话的是个刚入恶人谷的新人,他看见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小疯子莫雨突然从天而降跳到面前的时候,魂都吓掉了一半,而小疯子只是一脸凝重的问他此事是否属实,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便走。
新人莫名的被少谷主搭话,恐惧中也夹杂了点欣喜,又擦着冷汗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过后半晌,才注意到自己肩膀剧痛,骨头被少谷主拍断了的事实。
出谷的时候,王遗风并没问莫雨缘由,也没有让人拦阻,莫雨一口气疾驰,跑到了昆仑山脚下,却最终站住了脚步——被疾风冷雪吹过,他才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只要向着毛毛的方向多迈出一步,就多给他制造出一分无形的压力。
探望敌方旧友——这种随性的事,他莫雨自然是不在乎,可他的小兄弟,那被浩气盟的虚伪道义约束着的毛毛,必然尴尬。
婢子追了一天一夜,才在雪原上找到茫然的漫无目的走着的莫雨。她到也没求他回去,反而带来了一个消息——她在谷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小主子时,喝酒喝上了头的肖老爷子正好路过,叫她扶上自己回房,一路絮絮叨叨的对她讲了好多药理,一遍又一遍的夸,说昆仑山上都是宝啊,小遥峰上的百年白狐,活取鲜血一海碗,治各种蛇蝎蜂毒,你听着没有?记住了吗?哦哦你找小雨呢,知道知道,他出谷了。
老爷子倒在床上的时候手指还指着出门的方向,这种放水的态度明显到是个人就能懂的地步,婢子立刻动身,一路自然也没人阻拦她,等跑出来追上莫雨,马上就把这些话禀报了,莫雨一听,扭头就奔赴昆仑山。
然后就被浩气盟的人认了出来,前仆后继的堵在了半路。
要不是万花谷的女大夫驾车途径此处,这些被拆断腿骨打到昏厥的人早就被冻死在了雪原上。莫雨抱肩站在一旁看她白着脸跳下车跑过来,一边飞快的为这些不知自己斤两的白痴治疗,一边警惕的看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加上紧张的神情,就像是冰原上在鹰隼飞过的间隙里从窝里跑出来,在雪下面找草籽的兔子一般,就忍不住噗出了声,惹的身边的婢子对那女医生好一阵白眼,冷哼连连。那女医生听的真切,却顾若罔闻,也看出来莫雨不想拦阻的意思,只是继续着施救的工作,等给这几个人包扎妥当了,她应该是突然意识到不知如何将这么多人一次性送到安全处,于是就愣在了那里。
两方都没说话的站了一阵子,马车那边突然一响,窗子被撑开了一角,莫雨抬眼,见里面的人手罩在脸上,从宽大的袖子颜色和纹样上,能明显看出不是万花的医生。
“别出来,”那女医生终于开口了,关切的声音透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没你的事,回去躺着……是伤口又痛了吗?”
莫雨饶有兴味的看着再度紧张起来的万花女医生,而一直揉着额角的男人终于放下了手,居然是个眉眼清秀的年轻道长,他抱憾似的摆手让女医生别紧张,然后才缓缓说道:“阿姐莫担心,只是方才睡着了,醒来便忘了在车厢里,起身时磕到了头……让您见笑了。”
后半句话,是对着莫雨说的。莫雨没回答,只是耸肩表示无妨,于是那年轻的道士就下了车,扶着腰越过要拦阻他的女医生,走到了近前来,再度施礼拜下,跟莫雨说,贫道伤重无力,请您搭把手,帮我家阿姐把伤员抬上车,送去稳妥处救治。
莫雨的婢子一听就急了,厉声道知不知道我家少爷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能为浩气盟的耗子做事这岂不是有辱我家少爷威名坏了尊卑么这种事道长您叫小奴家我来就可以了!
莫雨看着一脸怒意面色绯红的婢子跑走帮忙的身影,默默的叹了口气。
女医生赶着车拖着伤员去最近的浩气盟行营,道长被放在半路,就跟莫雨他们站在一起,惹的婢子又很生气,气的满脸通红的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虽然脸冷,但本性耐不住寂寞的莫雨先忍不住了,开始跟他聊天,这小道长款款作答,莫雨见他对自己的身份已然洞彻,却毫无惧色得体应对,便对他有了赞赏的心情,又听说他是去往小遥峰求药疗伤,于是便不再隐瞒,将寻求白狐入药一事与他讲了,只是隐去了是为谁所求,希望他可以帮忙。小道长听说他要救人,毫无犹豫便答应下来。莫雨大喜,待万花女医生驾车返回,便等在山下,却不想傍晚时马车下山,上面只坐着气急败坏的女医生一人。
道长本来拿到了自己的伤药,却不走,非要再求一只白狐,结果正中早就觊觎他棋技的昆仑杨氏下怀,用赢则取药放人,输则永世不能下山的赌约将他留在了山上。
女医生被送客下山,看到莫雨一脸期盼的等在路上,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于是就忍着火气把来龙去脉讲了,听的婢子也跟着起火,两个女人一唱一和,把扣下小道长的杨老太太骂了一百多遍。听到道长为了自己的事压上了自由,莫雨暗中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他这是对自己的棋艺有绝对的自信,按时间算来,高手对弈一局棋,多则十几日,少则一两天便可分出胜负。即使如此,莫雨还是对这位纯阳子好感爆增,问询之下,这才知道,他叫“清彦”。
问那道士的名字,莫雨本来只是想日后报偿,等从那由千里外长安奔赴此地的天策口中又听到这名字时,他突然觉得似乎是有什么难料的世事,被莫名的缠绕在那小道长身上。
于是他就觉得,非得让天策上一趟山,一来是让他去看看情况如何,二来,让两人见上一面。
能与想念之人相见,已是世间最快意之事——莫雨躺在床上,闭着眼想,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毛毛现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又长高了,还会不会拿自己当兄长看待。
是不是也如他这样,记挂着他。
心绪往复不宁,所以脚步声进来,婢子叫了他两三声时他都没动,然后就感觉脑后生风,莫雨反手去接,掌心拿住了一团热乎乎的软毛,跟着就是唧的一声惊叫。
莫雨睁开眼,低头一看,双手间接住的正是他惦记的小兽,小东西吓的不停眨眼,爪子被捆在一起,缩成了一团。
“道长,你果然赢了!”
回头,那位叫清彦的小道长与天策秦城并肩站在门口,他见莫雨撑起身来,便微笑着起手拜下:“幸不负使命。”
白狐到手,莫雨大喜,正要开口致谢,一边拉着小道长袍袖一角的天策狗官抢了一步挡在两人之间,挑了嘴角,邪气凛然的看着他。
“官家,有事?”莫雨明白他此时应该知晓道长滞留小遥峰是因自己而起,于是也不再回避,把白狐放在身后,冷笑相对。
秦城也笑,笑的有点咬牙切齿:“起来,把卧榻让出来给我家道长!”
晴雪夜·三十七章【心意难决】
清彦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江湖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小疯子,亲眼得见时,居然还是个为了朋友伤势冲动的少年,他得来了白狐,虽然依旧是故作冷傲,但看到出来非常高兴,居然心情好到没跟呵斥他的秦城计较,便起身坐到一旁让清彦去卧榻上休息。
清彦本欲推脱,那个皱着眉头的少女硬是把他请到了卧榻上,一边说“您有伤在身,就不要逞强”,一边红着脸走到角落里继续生气;秦城跑出去了一阵,回来时又搬来几床被褥,抖开了盖到他身上后,蹲在他的面前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问他要不要喝点热茶。莫雨面无表情的揉搓了白狐很久,见他已经被压在被子下面,提着白狐的后颈走过来,说道长你要不要抱一下,它很软。
多谢。
有劳。
不必。
清彦跟三个人说完了这三句,屋子里的三个人就吵了起来——秦城冷声说我家道长身体不好需要休息,识相的该告辞了。婢子笑着接话说我家少谷主驾临此处是莫大的荣耀,再说,你家是几个意思?莫雨转过头说吵什么!对了你们天策府的人知道的多,我要喂莫小毛它吃什么?秦城吼道天策只是洞悉你们这些江湖问题人士的身份,不会养狐狸,还有你不是拿它做药吗为什么还给它起了名字?!
困倦突然袭来——被冷落在一旁的清彦掩口,在吵杂中偷偷打了个哈欠。
后面的事就不记得了。
再醒来,四周已经安静,清彦睁开眼,一片黑暗的混沌不清之中,只有墙上的窗被月色照出的一块方正的浅淡萤白。
这年月虽说是盛世,但普通平民百姓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缝纫纳补守着灶台就干完了,家里若没个读书人,油灯火烛这种罕物,也就是略富庶的人家里才常见。此处山村小店,屋子里自然连灯烛都没有,又因为地处边北疾风硬冷,窗纸贴了三四层,虽然外面朗月晴空,屋子里面依旧是黑的一片朦胧。
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上闷燥,喉咙也有些干渴,清彦推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起身时带的腰上的伤猛的一痛,垂手一摸,腰带依旧系在身上。
清彦苦笑——原来方才自己困的急切,道袍未解便合衣睡下,再抬手想去摸头上的道冠时,手肘却被拉扯住了。
秦城在卧榻边睡着,他身子跪坐在地板,两个胳膊却趴在榻上,头枕着一块推起来的被子,手里拉着纯阳子的袖角。
借着微弱的光亮,小道长看了睡的昏天黑地的小孽畜一阵——天策铁甲在身安静的睡着,气息沉稳绵长,肩上的重铠像是结了冰霜,泛着从窗纸泄露进来的暗淡月光。
“……将军。”
因这声呼唤突然惊醒的天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朦胧中,随着这清朗的声音,一只手轻轻的抚在了他的头上。
小道长?
“啊……在。”
昏暗之中,清彦感觉秦城迷茫的抬起头,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将自己的手掌压在脸颊上——清彦皱眉,因掌心下抚上的秦城手和脸都被冻的冰凉,正要开口问他为何睡在地上,对方觉察到什么一般,突然的就放开了他的手,坐直了身子。
“您醒了?稍等,茶……”
守在卧榻下面的小孽畜一阵忙乱摸索,清彦听见茶盏磕碰在壶上的声音,有水泼在地上,又听见秦城吸气,小声骂到:“该死,冷了。”
清彦在一片黑暗中探出手去,先是碰到了秦城的手背,然后顺着他的手摸到了掌中,将冷茶接了过来。
在这个过程中,秦城打了个冷颤,以至于似乎是躲了他一下,随后执拗的不放手,清彦想,将军许是冻的久了,手指僵到自己得用上些力气,才能将茶盏拿过来。
“等下,我去让店家起来煮热水,您先别喝。”秦城突然开口,又拉住了道长的袖子。
“将军莫去,此时有三更了吧,贫道只喝一口水,尚不需劳烦他人……”
黑暗中有什么带着轻微的风声落了下来,肩头一沉,秦城就被裹在了一床带着温暖的被子里。
“您为何睡在这里?”
“我……”天策似乎因为刚醒尚昏沉着,没料到有此一问,所以喏喏半天才回道:“其实这间房是在下的。”
小道长沉默了一会,想,原来如此,将军应该是没带够再开一间房的钱,罢了,不要提。
“那位少侠他们……”
“嗯,天黑前就走了。”
“贫道失礼了。”
“道长为了他赢来了白狐,那小子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埋怨挑剔什么……”
与清彦小声的说着话,秦城披着被子趴在卧榻边上,捧颊,隔着黑暗,望着他模糊的身影。
又过了一阵,两人就又都没了话题。
“道长,闷不闷?在下去开下窗。”秦城起身,一手抓着肩上的被子,一手将放在地上的茶盘端起来放回桌上,又去推墙上的那块暗白。
“有劳将军。”
天策回过头时,一线清朗的月光正好从他的身后流泄进来,照亮了卧榻上的纯阳子。
仙人一般的男子低垂了眼帘,在这一片炫目的银色中抬起了手,拔出了头上的簪子,在那高冠取下的瞬间,失去了束缚的长发像是比夜色更深重的黑暗,披散上了他的肩头。
那淡雅的香气随之氤氲开来,在包裹住秦城的同时,终于淹没了他坚持了许久,终于绷到行将断裂的坚持。
白天的时候,就是在这张卧榻上,做了那种与他交缠不堪的梦。
向他跑去的第一步,膝盖就狠狠的撞到了桌腿,盏磕飞了壶一起摔在地上,乍裂声突兀的在寂静中响起时,跌倒在卧榻边上的秦城手臂之中,终于抱到了让自己焚心欲狂的人。
清彦没有丝毫准备,便被突如其来的这一个拥抱禁锢在了怀里。
狂喘,秦城抵着清彦温热的身子,埋头在微凉的发丝中,一度忘了自己,只感觉暗香缭绕到让人想溺毙其中。
但他到底并没有过于用力——触碰到清彦的刹那,他理智尚存,硬生生拉扯住了脱缰的妄念,但这一念克制,几乎要将自己再逼出一口血来。
“将军?”
“小道长……我……”
秦城用力压抑着燥热到极点的本能,尖锐的耳鸣让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但是,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曹雪阳的声音异常清晰的传了出来。
你们本就不是一类人,收心吧,狗崽子!
心跳剧烈到挤压出了苦涩的滋味,一涌而上凝绕在舌根。
“将军?您怎么了!将军!”
清彦被他推撞到了床边,带着猛兽气息的男子喘息中夹杂着痛苦的哽咽,他窝在自己的肩头,半天,才抬起头来。
“帮您解开了,”红着眼睛的小孽畜直起身子,手里拿着拉开丝绦的纯阳子的腰带:“怕、怕您不便想帮忙……太黑,绊倒了。”
清彦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秦城低头,望着别处。
“……多谢。”
“您休息吧……我不放心马,去下面看看。”
“好。”
还在微喘的男子起身扭头就走,逃也似的开了门一溜烟的跑了下去。
清彦在卧榻上又呆了一阵,突然起身走到窗边——下面狂奔到井边的人影疯了似的打出一桶水,扛起来劈头盖脸的浇了自己一身。
轻轻合上窗,清彦退身几步,坐回榻上。
心意,这种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情愫原来真是劫数难逃,如果不是担忧到想要抱紧他,又怎么会听清他哽咽中的那句话呢?
“……怎么办,可我喜欢你啊,小道长。”
晴雪夜·三十八章【不弃】
被这一桶井水泼到了冷透,秦城丢下木桶,在薄凉的月色下呆愣了半晌。
枯山冷夜中北风穿身而过,他醒悟过来后,才感觉寒意入骨。秦城一路淌水的跑去把店家砸醒开了间房,进去就狂脱衣服,一身铠甲稀里哗啦的散了一地,唬的眯怔怔的店小二回笼觉的梦都醒了,忙着一手提灯弯腰跟在后面捡,等到都拾起来再看,也不知从哪湿身回来的军爷已经光溜着钻到被窝里躺平,小二赶忙说您歇息,小的这就去给您把衣服烤干,甲胄擦亮。
门枢响转轻合,小二抱着一堆东西在外面走远,再度把秦城一个人留在黑暗中。这是间久不住人的屋子,灰尘味重的让人鼻子发痒,蒙头趴在卧榻上,秦城身上依旧是湿的,此时那无端燥热被兜头浇下的冷水逼到止歇,一颗悸动的心也不猛跳了,只感觉凉意从四肢百骸沁透进来,一股脑的往心口里钻。
怎么办?
我懂,不应该的。
可我该怎么办才好?
小道长。
这几句话反复的在心里折腾,在黑暗中,用自己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声调。
“够了!”秦城呵斥,先是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随即觉得喉咙干痛。
撑着又趴了一阵,他自己安抚似的低语了一句:“不想,先睡觉。”
攥拳,重重的翻身后裹紧了被子,秦城突然想,自己活了了这么久,还从未这么失魂落魄过。
这念头更让他失落,但好在连日来风餐露宿,又因内伤消磨体力,所以还来不及暖和过来,他就上下牙打着寒战的睡着了。
再醒来,是因为有人上了楼。
从脚步踏上楼梯时秦城就已经醒了,此时天已大亮,他知道,这沉重的步伐是捧着他衣物铠甲的店家,于是也没忙着起身,直到人家站在门口拍了三遍门,才把头从被窝里探出去。
“……”
皱眉……开口嗓子就是哑的。秦城又试了几次,发觉只能发出微弱的嘶声。
店家捧着一堆东西在门口呼唤了一阵,见军爷也不应声,正想转身,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赶忙回头招呼:“小的把干衣服给……”
剩下的话他就咽了——这位爷大敞四开的站在门里,一丝不挂,一身的精壮紧肉加上那张英气十足的俊脸,让店家立刻就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被比到泥地里去的挫败感,忍不住的转过了头。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给人家施加了无形的摧残,秦城伸手把自己的东西接过来,说了个谢却没发出音来,只得打了个手势表示,然后就开始利落的往身上套衣服。
店家见他声音嘶哑,也不知道他一会还有什么吩咐,走也不是,帮也不是,就干等在一边,秦城穿好了衣物铠甲,见对方仰着脸看房粱,就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先在空中画了一个八卦,见他不解,又竖起来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头顶上,比出了道冠的样子,一字一停的让对方看清楚自己的口型。
道长,醒了吗?
一脸犹疑的汉子看了半天,突然一拍手,表示明白了。
“道长的那玩意可比您这个长!”
乡野汉子说话声如洪钟,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恳实感,秦城第一反应就是大惊失色的低头看自己腰下,然后,这孽畜抬起头来,一脸潮红的拉住了店家的脖领。
不可能,我的也不小!
店家完全没看懂他想表达什么,只吓的手脚发软,连声问:“您不是说那个啊?不是啊?我以为您说仙家头上戴的那个……叫啥来着?不是您也别发火啊!以为您说道长头上那个咧!”
秦城放开了店家,扶额,半天才又抬起头来,拍了拍身边惊恐的汉子,指着自己的嘴。
我是问你,道长呢?
反复的说了三遍,店家的脸都快凑的秦城面前来,才最终确认了他确实是这个意思。
“您找仙家是不?”店家试探着问,等得到了秦城的肯定,才继续说:“那您可来不及了,他一早就走啦!”
不动很久没看到过自家主上慌成这样——它正在悠然自得的从干净的马槽中品尝一口上好的黑豆,仔细咀嚼分辨其中积蓄了一个夏天的阳光和雨水的甘甜,揣摩土壤的肥沃,和储藏的年份,惬意非常时,秦城突然从外面几乎是撞开了马厩的门一般跑进来,过来披手摘了缰绳,飞身就骑到了它的背上。
含着一口豆粉,被打断优雅品鉴过程的大宛马等了半天,也没听见秦城吩咐去哪,只感觉他坐上来之后就开始着急的晃腰催它向前。对这孽畜不动向来不能俯首帖耳,于是又低头吃了一口黑豆。
跟着它就被缰绳扯过了头,跟气急败坏的小孽畜对上了脸。
“咴咴咴咴,咴咴?”
若是往常,听到它如此嘲讽,秦城此时必定下马跟不动掐在一处,打肿它的马脸让它说不清楚“你坐上来,就是为了自己动?”这种意思才会罢手,但今天他却没这闲心,快速的说了什么,却只是发出低哑的嘶声。
快去追,道长走了!快!
不动凝神看着他着急的样子,默默的咽了嘴里的东西。
“咴咴咴?”
没事,只是风寒,别管我,追他!
“咴咴咴咴咴。”
不知道他去哪了,但是我……
“咴咴咴咴。”
对,没事,但是……我还有很多话没对他讲!
“咴咴。”
秦城因此语塞,他怔怔的跟不动对视了半天后,猛的点头。
对,没错。
早已预料到答案的不动喘了一口长气,看着秦城举起双手,捂住了突然悲切的表情。
说的没错。
我知道这不合伦常,我知道的。
我尽力了,可我真的拦不住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但我是真心的。
我明白,不需要谁来说,告诉我不能跟他在一起。
可是我就是喜欢他……
我喜欢小道长……
男人低头,从失声的口中一遍一遍的无声的说着的,全是无法在这冷寂的晨风中存活的东西,这些折磨他许久的心念一旦倾泻便无法截停,只是从默念,到后来用力到近乎嘶喊,都没有一点声音从他的胸膛中传出。
喉咙里再度翻涌出铁锈的气息,秦城喘息着,抚住了自己的胸口,擦去嘴角的腥甜,然后,他俯下身,抱紧了自己不会说话的大宛马兄弟。
也对,本来就是无法说出的虚妄。
秦城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不动的鬃毛中,克制着胸口翻涌到辛辣的疼痛,他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尽,疲乏到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没有再嘲讽他,不动转回脸去,用尾巴轻轻的拍了拍秦城的背,见秦城不动,就又来抚摸他的头。
过了好久,秦城意识到马尾没有这么长也没这么温柔时才从马毛里扬起脸来。
“……果然,您发烧了。”
年轻的男子在马下站着,穿着那身秦城再熟悉不过的青蓝色的道袍,微微汗湿的鬓发贴在清俊的脸颊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他一只手提着几个包裹,身后没有背着长剑,见秦城一脸惊愕的看着他,男子一直在抚摸秦城后脑的手就放在了他的脖颈后。
“您的声音……是喉咙也哑了吗?”道士皱眉,又说:“幸好,去市集上买了药。”
道……道长?
“在。”
您没走!
清彦点头,垂下手,把东西换了手来提:“没走。”
秦城只愣了一瞬间,然后,他飞快俯身下去,一把,拉紧了清彦的袖角。
在下以为……以为您不要我了……
“让您担忧了,”任由自己袍袖被紧紧扯住,清彦反手,也握住了秦城的手臂,抬起头来,安抚的一笑:“放心,贫道不会丢下将军的。”
晴雪夜·三十九章【月下香】
明月当空。
天色沉重的像是倒转的深海,而呼啸的风,宛如夜行的猛兽,隐身在黑暗里,从松涛的嘈杂中震鸣着嘶吼。有什么飞快的疾驰过山谷,瞬间飞扬而起,把闷重的山峦削成一重重嶙峋的叠刃时,蛰伏其上经年不融的积雪,在月色下被风猛的荡起,扯撒在空中,漫卷成一匹星光崩溅的轻纱。
小小的少年穿着天策新兵的红衣皮甲,在这满目苍惶的黑光白影中惊慌失措的站在山脚,抬头看着从山巅垂落铺展,像是破堤的海浪般崩溃而来的那条白练。他听得见从天上飞扑下来的疾风怒吼,期间木折石落,而更有一种细小的声音掺杂其中——那是固守了山巅千年万年的晶雪,它们在飞旋中彼此消磨碰撞,发出密集的碎响,像是大漠沙暴席卷时,能磨穿铠甲的坚硬沙砾。
“不……不!”少年在灭顶而来的疾风骤雪面前捂住了脸蹲在了地上:“我不会走的!”
在风雪中,有人探过来一只手,用这只宽厚的巴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的说:“阿弥陀佛,施主,回头吧,只要转身就不会有焚身灭顶之灾,无尝别离之痛,回头,回头是岸啊。”
“不!不要回头!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的少年,却固执的蹲在原地不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执着,但心底的那无法回避的热切,让他一步都不想离开。
惊涛骇浪的雪扑面盖了下来,先推过来的,却是一股清淡的香气,少年知道,自己坐失逃走的良机,此时已经避无可避。情知必死,他本已软的无法行走的双腿,此时,却突然因为那熟悉的气息而有了一股力气。
在滔天的雪浪风刀之前,他慢慢的站起身来,仿佛是要把这宛如坠云的白色抱紧一般,展开了双臂。
“……不会离开你……我在,我在这里!!!”
冰冷的黑暗席卷而来,少年被巨大的乱流猛的推搡着,一个趔趄,跌入了深渊。
慌乱中伸手抓住了什么,少年用力的将坠落中的自己维系在那东西上,他感觉自己被拉住了,一股温暖从掌心渗透进来,顺着他的经脉向内,最终进入了他冷透了,好像停滞许久的心底,在一个抽泣般的搏动中,突的炸放出一片暖意,瞬间温暖了他快要冻僵的血脉。
秦城睁开了眼睛,感觉有温热的一串什么,瞬间从眼角滑落,沁到耳边的发丝中,转为一丝冰凉,而手里握紧的温暖,也随之抽了去。
暗香缭绕,旋既散开。
“将军……”
有人在叫他,朦胧着,秦城伸手,追上那抽离的暖意,再度握紧。
别走!
“您……莫慌,贫道在。”
模糊的光影逐渐清晰了,秦城侧过头,望着躬身站在他面前的年轻道士。
一身温柔月白色道袍的男子,清俊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表情,秦城望着他,忽然想,他方才应该也在想着难过的事情,所以眼底才有这么深邃的灰暗。
别伤心……
秦城屏息,努力仰起脸,想要从他那深湖一般的眼中寻觅出些许光芒。
然后,他彻底醒了。
小道长……我做梦了,是吗?
“是。”
我……似乎梦到了什么……但是好像都忘了……
“忘了便不要想,应该是噩梦吧……将军未醒时一直在大叫。”
秦城胡乱的擦了一把脸,点头。
我睡了多久?
“喝药后您便睡下,到此间夕食,刚好是五个时辰。”
您一直在!
“是,昨日劳您守护,还想着致谢,结果今日就报还了,”清彦苦笑,直起身来,抚住了腰侧:“见谅,方才您被梦魇住了,贫道叫您不醒,就贸然的输了些许真气过去。”
闻听此言秦城大吃一惊!闭目仔细分辨,果然脉络中一股罡气,缓缓运行游走。
怎么使得!你的伤——他开口大叫,却只能发出喑哑的喉声。
“已然无妨了,杨老夫人这几日对弈时,每日都将疗伤的药汤做茶,暗中给贫道饮下……您看,现在贫道已经大好了。但是将军内伤虽然初愈,昨夜却感了风寒,怕有淤塞未解,贫道才……”
可是,你现在依旧是伤着啊!
嗓子哑痛,这句辩驳依旧是无声。秦城抬起手,想要揉一揉喉咙,随后发觉,掌心内的暖热,是自己握着对方的手腕,并且因为刚才的一记猛抓,道长白皙的腕子上赫然几道白印,指痕横生。
对、对不起!
秦城惊恐万状的撒手,裹着被子后退,几乎要缩到墙角里去。
侧身坐在卧榻边缘,清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就扯了袖子盖住,撑在一边。
两人默不作声了一阵。
“……您看,果然是月色如水。”
轻声的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清彦望向半开的窗外,在朗月下,起伏的万丈山峦,被这霜雪之光照成了蜿蜒的千里银川。
是,这月色,好冷。
无声的接话,秦城注视着端坐在月光中的清俊道士,拢紧了身上的被子。
从窗棱照入的月光,将清彦的垂坠在卧榻上的袍袖照的宛如霜雪。
两人一个在月光中,一个在黑暗里的又安静了一阵,缩到里面去的那孽畜披着被子悉悉索索的爬了过来,犹豫了再三,最终只是贴着道长半寸的距离停下,伸出的手落在卧榻边上,没有再去扯住清彦的袖子。
小道长,有些话,想对您说。
“请讲。”
起身,跪坐在清彦身旁,秦城抱拳俯首拜下。
道长,在下自己无端惹事,却总是牵扯到您,这几日凶险都是因在下而起,说起来,一开始就是如此,若不是我酒后失德,冲撞了道长,以后的这些事情我……现在回忆起来,每件事我都本可替您推脱,我却不知自己为何一再一意孤行,将您拉到这俗世中,给您添了这么多烦扰,这些事我早已不知怎样才能让您谅解,但是道长您有所不知,其实我……我对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我总是忍不住想与您多聚一刻,也绝对不会欺骗道长……罢了,就算我违背军令也不能把这件事瞒着您!即使您由此憎恶我!您知道吗,刺伤您的歹人,本来想杀的人其实是……
“别说了,将军!”一直沉默着看他越来越快速的默念,清彦突然出声喝止,秦城猛的住嘴,愣在一边。
年轻的道士闭上眼,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您方才说的太快,贫道……一句都未曾看懂。”
天策的呼吸只哽住了一刹,因为纯阳子的表情并非呵斥——道长的语气依旧平和,他轻轻的闭目,带着坚决的情绪。
“您不是说过吗,要为贫道守护山川大地……但是您也明白,这山川大地中,并没有贫道的位置。贫道苟活在出世处,却历经奸佞试探,唯一所求的,却也是离世飞升的逃避之法……贫道也曾对将军存疑,方那般冷言相拒,即使如此,您依旧诚恳相待,无有转移。虽是您一意孤行,但贫道却因此动摇,才决定跟从于您身侧,所以这身伤若有责任,清彦自己也要担负一半……”
秦城突然剧烈的呛咳起来,清彦睁开眼,看见天策蜷身在一旁趴着,双手捂着嘴。
轻拍秦城的脊背,清彦候了一阵,直到他涨红了脸再度起身,才自然的抬手,将滑落的被子为他披回肩头。
“您现在不能说话……便不需讲了,贫道不问世事,只想在这浮世中有缘偶遇的您如今夜这般对坐……最好有棋。”
清彦轻笑低语,换来磊落男子用力的点头,他膝行一步上前,再度躬身拜下。
道长,我突然想,那场酒醉让在下遇到您,太好了。
“能由此与将军结识,贫道此生也不后悔。”
清俊的纯阳子依礼回拜,起手齐额。
原来他一直自责。
原来他并不怨恨。
与道长再度心意相融,脱去了些
压在心里的愧疚,又隐约的觉察出他对自己又有了些许亲近,秦城此时只觉得胸口都甜出了蜜,满心都是欢喜,胆子也略微大了起来。
道长,冷吗?
“嗯,有些。”
抖开的被子带着热气搭上了清彦的肩头——秦城面红耳赤的把自己的被子给道长披好,就势坐到了道长身边。
清彦确实感觉到了夜深冷重,所以这床软热围上来的时候,他便接了,自己拢好。
“多谢将军。”
将军目光闪烁,咬着自己的嘴唇,脑子里全是“小道长跟我盖一床被子啦!”的狂吠。
随后,他就嗅到了道长身上那种会因为温暖而从领口泄露的静雪馨香。
从因为紧张激动而气息不稳的天策脸上收回了目光,清彦正坐之前,拉正了有些偏斜的腰带。
好暖,一直痛着的伤处,感觉都好多了。
他自己全然不知,就在方才略微松懈的瞬间,些许亮色从他细长的眼中翻涌而出,夜下深湖般的眸子里,竟有一刹那的烟波流转。
这份信任,请您托付给我吧!以后不会再说那些见外的话了,下棋聊天,在下都会奉陪。
这些话只是在心中默念,秦城连嘴唇都没动——他知道清彦不看他的时候,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这些发誓的话他止不住,就是想,于是在心里反复倒腾,念念不停。
就在他还沉浸在这心情中时,温热的掌心就这么抚上了他的额头,然后,一个翻转,又换了手背贴过来。
“果然不行……”
轻声自言自语的清彦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又转过身来时,黑色的发丝垂落,轻轻的扫过秦城的脖颈。
微凉的发尾带来的战栗,让秦城闭上了眼睛,于是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在下个刹那,额头贴上来的微凉。
睁开眼时,清彦撩着额发已经退了回去,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
“万幸,不那么热了。”
等下?
刚才……哎哎哎?!!!!!
放下了手,清彦莫名的看着趴卧在卧榻上攥拳猛击木枕的小孽畜。
本来与道长贴了额头的秦城从震惊的木然突然转为狂喜,但他突然想起来,之前自己也这么贴过道长的额头——那时候他心无旁骛,做这些事时心底都是坦然,甚至还曾跟他裸身相对,都没仔细的去瞧几眼……
不对,道长我肯定发烧!——猛的撑起身子的五品下将军严肃的表示。因为说的太快,清彦并没有看清秦城的口型,但是他剑眉深锁一本正经的表情把意思表露无疑。
重来!
孽畜小秦城现在觉得,这辈子之前吃的所有苦都不算什么了,如有可能,他甘愿再尝一次,只为如今与道长对坐的月下的这一刻。
这一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小道长,在下……
秦城正坐,话说了一半就低下头去,后面的几个字便隐入了黑暗,过了许久,才又抬起头来。
对不起,我是想问您,您……怎样看……我?
清彦愣了一下,他望着秦城的目光中,慢慢的有了一些更柔软的意思。
“将军,很好……贫道的人生缺失太多,许多无端的心事,尚不知何解,但是唯有对您……”
因为道长突然错开的目光,秦城心中骤然就是一记剧震,他几乎是突然间的领悟到了这话后面,将要说出的字句。
仿若两根并不联系的琴弦,因为一首妙音拨弄,就要开始共鸣。
屋脊上轻微的几声响,似乎是有夜鸟归巢。清彦失神般的这句话因此停顿,秦城跟着回神。两人沉默了一刻,秦城先撑起身来,坐到了卧榻边上。
道长,您早上买了酒吧……希望还没有泡成药酒,如果还在,我想喝些驱驱寒意。
“好。”
等下!
刚起身便被拉住衣角的清彦回头,看着秦城。
您快点回来。
道长并未回答,点头,起手拜别,便出了门去,临走前,反身将屋门关紧。
秦城又坐了一阵,才抬起了手。
从驿站得知秦城动向的天策斥候在听到主上的响指后,使了个倒挂金钟,从屋顶翻入了窗内,单膝跪地,双手承上鸽房传递的令签。
秦城接过蜡封的竹管,抽出其中的纸卷,展开看了,见里面的纸签上写了两面,一边只有几个大字——“凌烟阁处宣:九月初一归队。”
另外一面则用娟秀小字写了个密密麻麻,全无断句。
“好孽畜若不是天策府耳目众多查找到你动向你现在是不是都跑到大秦去了那位纯阳子居然也是这个方向你们两个还真是孽障这次就睁一眼闭一眼放过你这孽畜并且给你充足时间送他回纯阳宫断了关系然后快给本帅滚着回来!”
晴雪夜·四十章【中秋之约】
清彦坐在井栏上,手里拿着空了的布袋,脚边放着一个兰染的包袱。
从小遥峰上跟着将军下山时,他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正闲在在的站在马厩中心,用舌头去舔马槽里的冰。其他的十几匹马跟看见瘟神似的躲着它老远,挤着站在一起,有几匹低眉顺目的垂着头,明显是刚挨过踢。
远远的从山路上看见这番景象,一直扯着自己道袍红着一张脸不说话的小将军低声抱怨了一句,跟清彦解释说,踢咬欺负新来的马匹是马们的规矩,野马打闹的厉害,严重的时候能打出马命来,驯服的家马一般只是踹几脚,意思一下。但不动总是不吃这套——若不搭理它便罢,但凡有谁欺负了它,它马上就是一蹄子踹回去。其他马也就是跑跑路代代步,怎会是久经沙场的战马对手,尤其像纯阳宫和昆仑这种出身高贵行事庄重的门派,走路姿势都力求姿态优雅的俊马,不动一次能打十个。
清彦早就对不动有好感。他自幼在纯阳宫避祸,几次三番被莫名的人记挂着指摘怪罪,这些身居庙堂的大人放着正事不做,却总要查验远在千里未见过一面,年纪小小的他,洋洋洒洒的写几千字的奏章,说他心怀叵测,对当今盛世不满,应该早些剪除以绝后患。对这种事,清彦就算有天大的悲愤苦楚,历来也只能吞声忍耐,不能表现出丝毫憎恶,但他心底的厌弃和怒意却常年积累了下来,未曾化解。此时听秦城这么解释,他心里不但没有嫌弃,反而对刚烈不羁的不动生出了敬佩来。
但就是这么刚烈不羁的不动,当看见跟在自家主子身后的道长时,居然惊的气势尽失,人立了起来,以至于掀翻了人家昆仑派的马厩,把所有马都压在木头草毡下面,一时间暴土扬长,自己额头也在掉下来的梁上撞出了一个大包。
秦城骂着上去抗了木头撑出了个缝隙,不动却不跟他还嘴对骂,一张马脸从一堆木头架子里伸出来,张着嘴紧张万分的左顾右盼了半天,不肯出来。
最后还是清彦突然有所领悟,上前小声说:“贫道是坐万花谷的马车来的,师叔的龙子……没来。”不动一听,整个马才放松下来,对清彦点头致谢,乖乖的走出马厩。
清彦想,原来真是物似主人型——就好像这么英气十足的小将军会忌惮祁进那样,将军的马居然也会怕祁进的坐骑。于是今早去市集的时候,便买了一些炒面表示安慰,只是因秦城的事耽搁到刚才才想起来,赶忙提了包袱下楼喂上马,又陪它站了一阵。
不过把饮马的水桶放回井边后,清彦就不知该做些什么了,这时候他背着的包袱突然送脱了挽着的扣,摔在地上。
清彦试了一下。
果然弯不下腰,捡不起来。于是他只能站在一边,开始发呆。
好在月色十分的好。
往常此时,纯阳宫大殿前的晚课已经结束,卓师叔抖着一身铁链稀里哗啦的自己收拾着道家经文武学书籍,又稀里哗啦的离开,对此情此景纯阳子们已经习惯,拜谢后跟着各自的师兄离开回自己院落休息。清彦虽在静虚门中,却一直住在紫虚的舍下,他起身时,跟着他站起来的也都是紫虚门徒——这些道童都很安静,行事得体,清彦知道,他们大抵都是生错时候或者家庭,要么是家道中落的罪臣之子,要么是哪位不能提及姓名的大人和女官一夜风流的产物。背负了父母的罪,他们不得不暂时离家避入隐世,待到事态转寰,就会离开,重归红尘。整个纯阳宫只有祁师叔向来不问弟子出身,其他师叔多少都有自己的难处,而祁进恰好又有让那些搬弄是非的大人们忌惮的过去,于是,入门不久,再放课后,安静的清彦身后,也跟上了几个默不作声的师弟师妹,有时候高山风冷,走在前面的清彦就会蹲下来,让最小的孩子趴上他的肩膀,被他背回去。这时候,高剑师兄会在门口提灯侯着,吩咐师弟师妹们回房温习功课,又对他说师叔已经从山下归来,看上去心情不好,在屋里等他点茶,让他小心。清彦点头,陪侍祁进直到他挥手让自己去休息后,他回到自己房中后,会点了油灯,与自己下上一盘棋。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年,他也从孩子变成了青年,回忆着自己的日常,清彦发觉若不是下山,几乎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记得自己有一阵子,有时会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也许是因为又一轮的试探,也许是因为被家人接走的同门,也许只是因为看厌了祁进的脸。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顺从着,在这暂时的平安中苟活,在每夜的心绪难平中,在棋盘上绞杀自己不能实现的想念,无所托付的希冀。
秦城过来清彦的屋子,敲了门却无人应声,他试探的推了一下,虚掩的门自己开了,他站在漆黑一片的门口,看见窗外明澈的月色中,坐在井边的年轻道士,以手拢袖,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点画着什么,此时间天色如墨,一轮满月悬在老树的枝头,银辉泼撒出万里霜纱,披着月光的纯阳子宛如谪仙,清俊的眉目之间,尽是说不来的温存。
这画面一般的景色让秦城驻足,他站在无灯的屋子里,看着道长的动作,不一会就明白,他是在重新排演与自己未完的棋局。
怎么舍得这样的您呢,小道长……清彦。
过了半天,秦城才注意到他脚边的包袱,脑子里就是一蒙,正要转身冲下楼去阻他离去,只见清彦一起身,忽然蹙眉,捂住了自己的腰,掩口,生生的把一声呻吟咽了下去。
“道长!”
清彦抬头——从天而降的红衣男子从窗口一跃而下,像是不经意间突然在月色中绽放的繁花一般出现在白亮的月光下,在单调到只有黑与白的夜色中抖开了天策的披风,带着炫目的热烈扑面而来,在下一个瞬间,把一身冷白的纯阳子裹在了这炽热的红色中间。
“将……”
“别走……清彦。”
因为这一声呼唤,纯阳子眼底无波的灰暗之中,忽然的漾出了可以被称之为动摇的情感。
“别怕,贫道这次不会不辞而别。”
这句回答让秦城悬着的心落回了本位。隔着自己的披风,拥着同为男子的道长,他想起方才自己在天策信笺落了官印授命后,终于忍不住的又挥手让斥候拿出了笔墨,在后面写了个大大的“不”字,就不禁苦笑——他知道,如果上次自家主帅的严厉呵斥还是容忍,这次写在信笺上看似留情给他充分时间的话,反而是来真的了,这纸条传回曹将军手里,回营时自己会被这女魔头吊打到只剩半条命,而以后,他会接到远离纯阳宫的命令,为了天策府的清白名声,他不会被允许再与清彦相见,到那时两人天各一方,就此渐行渐远,再无牵连。
但他此时心意已决,再无局促不安。
曹将军会懂,身为天策将士,他在此事的安排上依旧会从命,但已不会回头。
身为国之利刃,秦城明白没有办法与军令抗衡,可是他能带着这份心意一个人活到为国折损的那一天,在此之前,他可以在无数个未来中回忆着今夜,守着山巅的月明。
因为终于坦然的面对即将到来的分离,所以这拥抱也没了前几次意欲多占有一些时间时的慌张和强行,而是如此小心,谨慎的像是拥抱着脆弱的冰雪,却又尽力的将自己的一身暖意绵绵不绝的献出去,也不管会浪费几分,不去奢望他能化为春水,只希冀着他在自己的臂弯中,能略觉温暖。
“啊!好像可以发声了!太好了太好了……这样,小道长,天明在下就送您启程回纯阳宫,咱们还能顺路几天……然后,在下就要去边关啦!”
清彦听着秦城这带着轻松笑意,一刻不停的话,因为其中颤抖的尾音而略微失神。
将军的拥抱一次比一次温和,虽然依旧不合礼仪,但他不再会鲁莽的冲撞过来,仿佛要用全部力气禁锢住他,也不再因为慌乱而碰触他未痊愈的伤口——埋头在肩上的天策没心没肺的在他耳边笑着,手臂躲开了他的伤处,轻轻的拍着他的肩膀。
“您……要去多久?”
“几年,或者一辈子,说不好呀。”
“……这样。”
秦城闭着眼睛,心里计算着时日——他想着,如今秋意正浓,这一路有几处枫林银杏林,风景俱是不错,可以带小道长去看,尽力让他开心,然后不着痕迹的道别,最后望着他上山,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再离开。正在这么想着,便听见道长又再度开口。
“如此,将军,明日您自己上路吧。”
这一句话,让秦城感觉胸口猛的就是一记抽痛,仿佛是中了一刀,但他还没来得问个究竟,便被道长推离了身边。
从披风中探出双手,清彦扶着呆滞的秦城肩膀,见他脸上果然已经湿的一塌糊涂,就叹了口气,一边扯过自己的袖子为他擦脸,一边交代道:“若是因为贫道猜到的的缘由而令您为难,就请别忤逆那位曹将军,这样,您或许才能再来与贫道相见。”
“……哎?”
秦城懵愣着,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意被道长婉拒,一时难过到转不过弯来,但人家给他擦眼泪,还知道弯腰,让小道长方便动作,可本来憋住了的眼泪却决堤而出,连着滚了好几对儿,等这句话一出,又觉得人家似乎不是拒绝,就茫然了。
“别急,您听贫道说——纯阳宫乃是当今天下几大门派之一,虽说是出世修道,但也难离江湖凡尘,每年都会有其他门派的人往来宫中拜会,接洽一年中的种种事宜……虽然只是一日的时间,但足矣了……您此番先暂忍耐,提前回归东都,将纯阳与天策的交接之事接下再赶赴边关……”
醍醐灌顶,秦城猛醒,清彦一字一句的交代之事如他这般心细如发本该想到,却因为一日里再度重逢又再度被迫分离的大喜大悲而失魂落魄,失去了定踱之心,此时经由清彦提醒,本来无奈到麻木的心都跟着猛跳起来,还没等他讲完,就又是一记抱紧。
“道长!道长……太好了……此事就按您的方法安排,您可要等我来!”
微笑,清彦抬手,轻拍在肩头磨蹭下颌的小孽畜的背:“等您。”
秦城开心了一阵,又患得患失道:“道长,如若我公务繁忙不能赴约,您……”
“贫道静候便是。”
秦城语塞,静默片刻才仿佛很难开口似的又道:“我是说……”
清彦闭目,轻轻从他怀中抽身,理顺了被扑到肩后的冠带:“今年的新雪拢了几坛埋在山巅,将军最好在明年朱兰花茶窨好时回来……”
“道长,您要知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我……”
您莫要为了等我,辜负了三春——这是天策府的老兵教他的话,说如果有一天,他长大成人了,喜欢上了谁谁,有了什么私约时,一定要与对方说这句话,让对方仔细考虑。
可他宁死都不想看着清彦与别人结为连理,这句话打死也说不出,正犹豫间,却听见道长苦笑了一声。
望着地上残局的纯阳子,自言自语似的小声道:“贫道懂……只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
清彦一愣,才意识到刚刚自己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回去吧,有些冷了,将军还在病中,要多多在意。”
秦城应声,提起来地上的包袱,两人一前一后的回了客房。
清彦到了的门口,回头时,秦城还拉着他的袖子。
“道长……”
“将军不困的话,请进来坐。”
刚刚还因为绝望而耷拉着,此时已经欢天喜地的一只孽畜在黑暗中激动的眼神发亮。
“一年后才能再见,您会想在下吗?”
“会,好在可与将军鸿雁传书。”
“夜还长……还、还做什么?”
“看到市集上居然有买木棋子的,便买了一副,虽然只有纸阵,但足够与将军消磨时辰。”
火折子闪了又灭,再亮起来的,是放在桌上的蜡烛。这是清彦早上从市集买回来的,因为平民百姓家里少有人平日里用的上,所以染了红色。
道长疏于世故不明白,秦城却差点跳起来——这分明是喜蜡,虽然只有一支。
就算知道道长与自己不同,绝无一丝非份的意图,秦城还是因为这不可告人的想法心花怒放。
“您买的酒呢?”
“在桌上。”
拿起酒坛启封,秦城飞快的斟满一盏,双手奉上。
“道长先请。”
“多谢。”
清彦也未推辞,致谢后接过,噙了一口:“好烈。”
秦城一直盯着他的脸,见他果然不喜烈酒,便笑道:“是吗,在下尝尝。”
自然的接去了小道长手中的酒,秦城仰头喝下。
“是有些……”
酒辣到让人哽咽,秦城呛咳了几声,嗓子又哑了,他笑着擦了嘴角,对清彦附身一拜,倒退着走出门口。
“我去拿那什么……您等下,马上……”
走入黑暗中的天策,差点在转身前就落下热泪。
小道长。
明日一早我就会启程,留您一人回归那苦寒之地,即使仍有希望见面,但想到要与您分离一年才能得见,让我怎么能开心的起来!
您知道吗?方才我与您点了花烛,喝了一盏酒,拜了您。
虽然只是我一人做戏,但我当真了。
礼毕。
不能长相厮守,但能此心不渝。
微笑目送秦城离开,清彦静默的坐在空无一人的屋中,听着随脚步声离去的用力克制,却依旧泄露的隐泣。
将自己的失落不舍照的无所逃避的,正是皎洁无暇的这一轮中秋月。
秦城问他来不及什么?
无法开口,因为答案过于明了。
他不是他与红尘唯一的牵连,不是他此生的来历,不是他盼望的那个人。
但一年不能相见,却分明的生出了万般难断的舍不得。
原来如此。
只是来不及……
收心。
晴雪夜·四十一章【经年】
昆仑山一别后,远走的天策果然如他自己料想那般,之前犯下的错处并未因他是五品下的官职赦免,而是数罪并行问责,之后,便被一纸调令从驻守洛阳派往了西北边关,就此杳无音讯。
几日后某个九月初的傍晚,在华山的山门即将关闭之前,纷纷下山重归红尘的香客之中,一位清俊的纯阳子负剑而来,他默不作声的与人们擦肩而过,宛如逆流而上的白鱼,一步便跨入了不管凡尘分毫动荡的纯阳宫,消失在关闭的大门之后。
夜露成霜,一夜之间就苍白了蒲草,荡尽了秋日最后的一丝温存。
冬意趁北风从关外兴起,借了于暮色中归巢的寒鸦之翼,不动声色的在夜幕四合时降临在寒枝上,摇落不舍凋零的残叶,捡尽这荒凉的灰淡,令每一个晨曦愈发肃穆清冷,将白日的喧嚣暗转寂寥,后潜入黄昏,在初雪零落的时辰凝寒入骨,又沉云做絮,让宛若飘落细羽的大雪,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坠落凡尘,拥抱住了缄默的万里江山。
而后春归燕来,日升月落之中,期盼着的消息却比春雨来的要晚,但终究是在一个清晨,辗转的到了。
长发披肩,只穿着里衣的纯阳子,从送信的值夜道童手中接过信笺,致谢后关上了院门,赤脚从依旧暗冷的廊下走过,趿了起身时被踢到一旁的鞋子,坐回自己的榻上。
他就这样一声不出的坐了一阵,直到因为急切晨起的昏然从脑海中消退,才将手指探入怀中,取出了这封没有寄信人姓名的信笺。
纸上只是三个断句,短短一行字。
“中秋,等着我,小道长。”
完全不与人提及自己为何在去年一去许久方归,腰上的重伤又是怎么个来历,以至于一整个冬天都很少跟谁说话的纯阳子轻轻的呼了一口气,淡然一笑。
此时窗外的一树玉兰,开的正好。
于是春归夏来,暑至秋初,时间漫长的仿佛是一日三秋,又快的像是清流过隙,在缺了多少次的月终于会再度圆满的那一天傍晚,天策府新任交接的官员从千里之外赶来,已经关闭的纯阳宫大门在击磬的宣告中应声开启——在初升的朗月之下,一匹高头大马拾阶而上,上面端坐的不再是身着锦袍的天策文官,而是一位一身金甲渡着清冷夜色的俊朗青年。
拜见掌门,寒暄,交接事物……诸事繁杂,往年来此的官员只是例行公事,一夜后便于清晨离去,但这位将军却毫无厌烦,一直笑意盎然。但等到全部事宜完毕之后,他却起身,推脱了饮宴挽留,谢绝了意欲继续客套的待客道士,分开众人走出大殿,在月色的催促下加快了脚步,直接跨过拦阻在眼前的石栏后,终于跑了起来。
纯阳宫的随侍们莫名的望向他急切离去的方向——在半山路上,一位年轻的道长欣然的站在被苍松掩映的朦胧月光下,穿着庄重严谨的道袍,提着一笼素灯。
飞奔的天策,却在到了他面前时生生止步。
千里迢迢的赶来,披星戴月的等待,多少锥心思念不舍,此时都在这安逸的月色下消磨殆尽,他们就这么站着,站在长到仿佛通天的石阶上,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这清风朗月之中,忘却曾跨越过万水千山,空待多少个晨昏交错。此时只剩一步的距离,却隔着多少不解的探寻,猜忌的眼目。
二人相对许久,最终一揖拜下。
“让您久等了,小道长。”
“许久不见,将军。”
后来有人说,后来道长与将军在两仪门前对坐了一夜,互相没怎么交谈,许久,才在寂静中传来一声布棋落子轻扣。
那一夜天心月明,云淡风轻。
这耗尽一年的忍耐,换来的一夜相聚,短暂到像是一次悸动的呼吸,而四季更迭轮转,匆匆就是经年,几番繁华落尽后的相聚分离,等待的尽头,就又是一年初秋。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天策的将军,并没有来。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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