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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雪夜》上部全·二十六至三十章

(2015-08-21 22: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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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晴雪夜】26·爱恨交缠

车厢中的人突然一个喷嚏。

谷之岚赶忙拉了缰绳停住马车,转了身子挑了帘子往里面看——本来是跪坐在垫子上的清彦趴在车板上,双手捂着腰上的伤处,浑身颤抖。

彦儿!

清彦痛到眼前发黑,他屏住呼吸才把一声呻吟压下去,这时候整个脸都抵在垫子里,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把一只手伸出,摆了摆,又紧紧抓住垫子,用力到骨节泛白。

花白发色的万花医师蹙眉,爬着进来,用手去抚着他的背,感觉掌下如同抚住了离水许久的鱼,拼了最后的一丝力气在挣扎拧动。

彦儿,不着急,不怕不怕,有阿姐在呢。

她安抚着他,没来由的就回忆起与他初见的那一年,她已经出落成了如花少女,而他身量还未及她肩膀高,却穿着纯阳成年弟子的道袍,头上顶着高高的道冠,不声不响的跟在别人的身后,面孔精致的就像是玩偶一般。她那时候正跟在裴元的身边研习医术,就被吩咐出去为来访的纯阳子们煮水点茶,见他安静的坐在一边,低垂着眼帘,那乖顺的样子像极了她那来不及长大成人的幼弟。她就这样走着心思偷眼看他,忘了为他身前坐着的男子备一盏茶,待到发觉时茶席已经点过了一轮,而在座的众人也发现了这个失误,以至于谈话都停了下来,她羞到了极点,大伙都看着她窘迫到泛红的脸。

也就是在这时候,那孩子身前的男人,突然开口说话。

清彦,去把本座箱子中的食盒拿来,男人的声音冷的如同纯阳宫山巅的风雪,不带一丝暖意,以至于他转身正坐后,再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客套非常:是上官师兄亲手做的茯苓饼,我带了些来,正好吃茶时赏味,裴兄,一起?

小小的道士起身,规规矩矩的行礼后,随手将自己的茶盏端起,放在了男子的案上,在补上了少了的一盏茶之后,他就噼里啪啦的踩着木屐跑远了。她长出了一口气,抱着茶盘借这个机会退下时,第一次仔细的看着这个为她解了围的男人——他年龄也不是很大,但有着历尽世故的沧桑感,不甚亲切的五官组合出近乎严苛的一张脸,却不难看,只是看人时眼神锐利到能感觉出利刃的锋芒。

就在她内心感叹的这个刹那,正在饮茶的他察觉,突然抬眼,从遮掩着茶盏的袍袖后与她目光相对,她慌的无处躲藏,只感觉被突然袭来的骤雨逼到了矮墙下似的,脸更红了。

然后,他那眼底的剑气就归鞘了——这个宛如冰川的男子眼中突然有了一抹笑意,那分明的体贴,就像是一汪春水,流入了她的心底。

再后来,她开始与他说话。一开始他只是冷冷的相对,但很快的,就放开了一切拘束。那人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男子,单纯正义,明明很强,却只用自己最柔软的一面与她相对。她情窦初开,压抑在心中的情愫因为他的出现哗啦啦的长成了一片欢喜的绿荫,而他也明显是喜欢上她了,总是来找她,身边跟着那个小道士,他们之间并不怎么说话,可是小道士每次都会提着一包从万花谷外面搜罗来的东西,从稀奇古怪的好吃的,到昂贵的首饰,那是他特意为她准备的礼物。她那时候天天都在盼着他们来,以至于有了错觉,感觉自己是在被某个至亲家人宠爱着,自己最喜欢的弟弟也没有离开这世界,而是在那人座下习武研修。她开始爱笑了,因为她笑的时候,说话的时候,在他身边走着的时候,他都看着她看到失神,毫不遮掩的将那眷恋的感情泄露无疑。直到某一天,他疼惜的抚摸她那一头斑白的秀发时,她忍不住的在他面前落泪,将自己不幸的身世讲与他听。

后来,谷之岚无数次的回忆着当日他的表情——震惊,错愕,失落到底,悲伤至极。

那是他第一次抱她,笨拙却又突然的禁锢,男人用让她感觉到疼痛的力量,仿佛是怕她飞走一样,将她搂在怀里。她的脸颊被压在他的胸口,眼前一片黑暗,而他的声音哽咽到和他急切的心跳一般错乱,与落在自己肩头那湿透的温暖一起传入了她的心底。

之岚……对不起,没了的,我还给你……之岚,我什么都给你,这条命也可以……”

这句话谷之岚一直都忘不了,他的眼泪,被她认为是怜惜的允诺,以为这是他不退的誓言,以至于后来真相大白的时候,她第一反应并不是憎恨,而是巨大的失落。

被命运玩弄,让自己家破人亡无所依靠,年纪轻轻便满头华发的凶徒,居然就是自己的情郎……在他还没成为纯阳的道士之前,一直那样残忍的活着……

那怎会是他,他怎能那样!

这个骗子,害的她好惨。

也害的自己好惨。

不想面对,所以最后一面也没有相见。

苦笑,谷之岚抬起头,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她不想去看自己蜿蜒在肩膀上的那一头长发——相比入谷时,白了更多。

收了这些无用的杂念,谷之岚睁开眼,将清彦扶坐起来。

好些吗,彦儿……因为路过的村子发现了疫情,路上就耽搁了些,可苦了你了,我把其他医师留在那村子了,咱姐弟两个自己上路,我再加快些速度,过了这山梁,就到万花谷地界了,摘下腰间挂着的葫芦,谷之岚拔开塞子,将口凑到他的唇边去:略微喝一些,这是镇痛的药……别喝太多!是不是有点苦?耐着些吧,我知道你疼,彦儿,可如果你睡实了,颠簸时容易把伤处的线崩开。

年轻的道士脸色和白纸一般,冷汗从眉间淌过,即使这样,他还是在气息平缓了之后,笑着应一声:我知道,没事。

吃些米粥吗,村子里的大嫂给你煮的,在罐子里还温着呐,从怀中掏出帕子,谷之岚仔细的给他擦着额角的汗,就像是真正的姐姐小心翼翼的哄着自己生病的弟弟那样,担心的望着他的脸:再吃一点,好不好?对了,这个,糖渍的梅子,快含一个压压药的苦。

吃不下了,您继续驾车吧,清彦接过谷之岚递过来的蜜饯,收在掌心中,低下头靠回车厢,声音还是那般淡淡的道:不用担心我,我也想早点到万花谷,好吃阿姐亲手做的饭……”

谷之岚捂心口——感觉自己被世事无常冻结的内心,跟着清秀的道士那一声阿姐,融化了一个角。

她想起来前几天他来万花驻地医治时,整理他随身的物品,看见食盒中炸的好端端的豆腐,没有放一点酱,眼泪就开始克制不住——那个人还记得她口味极淡,又喜欢吃脆的这些小事。而清彦从虚弱中醒来看到她时的第一句话,就是脱口而出的阿姐

她见他醒了,听见他这么唤她,就把他的脸颊捧在掌心,捏着他的嘴角骂着可吓死阿姐了,小混蛋,终于哭的一塌糊涂。

她读过很多书,也明白,自己如今的这种心情有多自私,她对清彦说话时,口气依旧停留在十几年前面对自家幼弟的时刻,有着天真到可笑的态度。在已经是个成年男子的清彦眼中,她这放低了身份像是讨好般的举动,一定是可悲到让人觉得可怜的地步。谷之岚知道,清彦与她是一种人,早就被残酷的剥夺走了本该平稳的人生,怕极了对谁真心相付,只是她被伤到寸心成灰后又贪恋上了人世间的温存,而他则是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的在一旁看着,看着她沉沦,又再度失去。亲昵的关系是他们的毒药,她从清彦的眼中看不到他敢于交付的真心,那里只是一片黑暗,就像是夜幕下的湖水,再如何凑近,只能看到自己模糊卑微的倒影,但是她忍不住向讨要清彦的温柔,只为从他身上,从离那个人最近的这个孩子身上,借一分暖。

但清彦是温柔的人——即使几年不见,他依旧是她想要维系住什么的一根线,也一直在回应她的讨要,不断的给她虚无却赖以为生的暖意。

坐回车辕的谷之岚还是开心的,她想她本该是个性热络的女子,只是惨烈的宿命拿去了她本该绽放的肆意,只把柔软易感的心原封不动的留在她胸中。她这几日经常暗中喜极而泣,恍惚中感觉自己的弟弟,还活在清彦身上。

彦儿。

嗯。

别睡着了。

没,阿姐放心。

彦儿乖。

嗯。

“……纯阳宫的山上冷吗?

真傻!万花的女医师自己捶了自己一拳——自己明明也去纯阳宫做过客,再说那上面万年积雪不化的样子,天下人谁不知呢。她正暗自后悔,清彦却开口回答道:很冷,比前几年冷多了。

那我今年做件狐裘,给你穿。

好,车厢中的男子轻哼作答,带着微醺似的,好像药效开始起了作用,过了一会又说:做两件……不,一件即可。

嗯,给你三件,两套白狐裘今年做,还有一套旧的,谷之岚挥鞭,清脆的一声后,马车再度前行:都说火狐皮毛穿在身上愈伤补血,我前年猎了不少,选毛色最艳的火狐,已经缝好了一套,披在身后暖的很,只是颜色太过艳红,又太长大,你要就给你,就怕你不敢披。

确实,这几年只穿过道袍,不过,若是阿姐给,我就收着了。

你这是要给进……要我改做吗?就几针的事儿……”

啊,不,车厢中的男子轻笑,声音倦倦:都给他,他很怕冷……贫道其实……什么都不需要……”

低落下去的这话没来由的扎心,谷之岚蹙眉,猛然醒悟他撑不住又睡了,赶忙再度停了车,正要侧身回手将他摇醒,耳轮中突然听见头上一声霹雳般的巨响!

狂风如同被从天顶倒下来般倾轧而下,千百颗碎裂的小石头激射,崩了一地。

谷之岚抬头,一块房子那么大的石头,从崩溃的山上翻滚着就朝马车砸了下来!


【晴雪夜】27·中计

闷雷般的轰鸣震的人双耳欲聋,碎石雨点般倾泻而下,打的马车吱嘎作响,就在这片混乱中,头顶那万钧巨石翻滚砸落,眼见着一切都将万劫不复!

就在这刹那,只听一声龙吟般的清朗震鸣,马车后厢的门被一剑破成四片,眨眼间一道月白与墨黑交缠着突然从车内冲出!

听见谷之岚的惊叫,清彦劈手就将一直放在车厢口的长剑拔出了鞘,斩开了后门,一揽坐在车辕的谷之岚,用尽了全力向后跃起,几乎就在飞出马车的同时,巨石轰然砸落在他们面前,落地的巨震挽着一股劲风迎头砸下,生生打断了拉车的马儿尖利的嘶鸣,将二人刚刚还乘坐的座驾连车带马都压成了齑粉!巨响中飞石血雾扑面而来,二人被这劲气冲的站立不稳,打了好几个滚,摔在几步远之外。

摔出来的时候被清彦拢在怀中,没受太多磕碰的谷之岚先爬了起来,浑浑噩噩的原地转了一圈,才看见摔在更远处的道士。

清彦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

彦儿!

谷之岚惊叫,步伐不稳的就往他身边跑,一边跑一边摘了腰上的药囊,手忙脚乱的探进去翻找止血散,连银针扎到了指尖都不晓得。

咄!

正要跪倒在清彦身边的万花女医师,因为这从身后突然袭来的杀意踌躇了一步,也就是因为她这一踌躇,一道黑线擦着她的脸颊嗖一声飞去,谷之岚向后跃起,那黑线哗啦啦一声击打在她刚刚站过的地上,砸了个土石崩溅。

这是一条奇长的锁链,跟着这锁链甩过来的风中,带着一股子奇异的药香。

只是这一瞬间,谷之岚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红衣教。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断定一般,从依旧蒸腾的烟尘那边,传来了女人的轻笑,谷之岚屏息倾听,发觉其中还有男子粗笨的喘息,细微的锁链碰撞,利刃钢口厮磨的噌声。单从这些声音分辩,对方约有十几人。

如果是往常,谷之岚必定不与之缠斗——红衣教明里暗里处处刁难万花谷,也不是第一次下这种狠手了,以她的轻功来讲,只消轻身驾气,便能速速远离,红衣教众虽然秉着邪门歪道的修行,人人力大无穷,可在轻功上却输于任何一个门派。但此时她不是一人,更要照看着纯阳宫的伤患弟子,本就双拳难敌众手,又忧心着清彦的伤,知道以自己的轻功,断然是不能架着他逃离,百般无奈之中只能压下怒意,拱手一拜。

在下万花医师谷之岚,路经此处,不知红衣教诸位在此,若有惊扰万望恕罪,还望诸位念及同为乡里诊病的情面上,放我带着伤患回不远处的万花谷医治。

谷之岚对待江湖人士的态度向来温婉亲切,一段话说出去,有礼有情的滴水不漏,她就这么保持着拱手的姿势等了半晌,才听见那边有人冷笑了一声,缓缓说道:哎呀呀呀,这不是跟咱们有过些交情的万花谷医师么?瞧您这狼狈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跑出来的丧家之犬呢。

一片或尖诡或粗噶的笑声中,谷之岚的手就按上了腰间的笔——她这半生经历了太多变故,早已对这种挑衅侮辱波澜不惊,只是从对方的态度来看,便明白了,他们今日绝对不能简简单单的就放自己离开,不由得心中暗自着急,又怕被看出示弱来,左思右想,只能拖延一时是一时。

不知是红衣教中哪位圣女阻路,此处已到我万花地界,随时有万花侠士出入,我们的弟子跟在车后,也是随后就到。你我都是为了困苦百姓施衣布药,即使心中秉承的信仰不同,善念至少相似,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万花谷的医师素来不与人做难,小女子不才,虚担万花医师名号,在此托大了,但话还是要讲,望诸位收手,有事当面谈,免得伤了两派和气。

话音未落,从依旧烟尘蒸腾的那边就响起了串尖锐的笑声,刺的人心烦意乱,笑声未歇,那边的女子极尽嘲讽的奚落道:哈?你们听见了吗,这一张小嘴说的,一落了下风,第一个就把怀疑放在我们圣教身上,这假话也跟真的一样,还什么万花地界,什么医师随后就到?姓谷的小娘皮!你这黑了心的贼女子!当那村落中突发的疫病是自己生出来的?当这一路你的人被分化到最后只剩下你一人赶路,是没个缘由的?真神啊!哎呀呀,真神怜见,您快看看,从这中原的贱婢口中说出的谎言是多么流畅,这就是所谓的名门正派!看看这些污构您的正道渣滓们道貌岸然的嘴脸,快看看吧,我的真神呐!

这一番话骂的毫无道理并且还百般耍赖,谷之岚根本没入心,也没有嘲笑对方的意思。她是何等精明的女子,从对方的胡搅蛮缠中揣摩出了隐藏着的消息,就是说,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是红衣教众在暗中作怪。谷之岚因为自己的这番猜测暗自吃惊,更加忧心着那些被疫病分散在村落中的万花侠士,恨不得转身就赶赴几里之外的村落中,又想要冲过红衣教的阻拦,将这些消息告知万花谷中的医师,要大家做好防范。

但不管是向前还是退后,她都无法保证清彦的安全。

那山体崩塌已经止住,但烟尘却不灭反升,隔着老远就能闻见一股烧灼的味道,分明是有人在煽风点火,故意隐藏身形,谷之岚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贸然行动,只能赞等事态发展。

唉呀呀呀,这万花谷的小娘皮车上还带着个男人呐,就因为这么一犹疑,对面那嘲讽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那女子仿佛是非要用尽了尖酸刻薄这几个字,不遗余力的诋毁构陷:这万花的男男女女平日里就混杂在一起,早就脏透了心肠,哪像我们姐妹这般为了真神与阿萨辛大人洁身自好,身体和灵魂都圣洁的宛如一朵朵白莲花……小娘皮,我早就看不惯你那装模作样的嘴脸了!你每天每日的接诊,村妇也就罢了,连臭男人也不放过,专门去给人诊脉,你说你是不是故意摸人家的手,眉眼勾搭!亏万花谷还自诩什么恪守礼仪,私下里指不定是多男盗女娼的脏污坑,瞧瞧,这小娘皮就算是出门在外,也要私藏个男人自己快活!

谷之岚这次是真的动了些脾气。骂她的话,她都听不进去,偶尔有故意构陷的,虽然她表面上依旧是淡然的表情,早就在心里冷笑了好几声,将对方鄙视到泥里去。但若是对方侮辱了万花谷,这就另说——有句话说的好,士可杀不可辱,谷之岚自认不是士,又是治病救人的医师,但有胆敢辱没万花名声的,杀。

念及此处,掌中三尺紫毫因她催生的内力鼓动,镀上了一层莹莹绿光,谷之岚平心驭气,掌中紫毫兜转,内力化作墨气饱吸其中。她已经计算好了,只需再向前五步,便能将对方纳入点笔飞花激射劲气的范围,只要那女子再开口,她便能摸清她方位先发制人,再根据对方的慌乱叫声定位其他几人,起手便能制住对方三人大穴,再各个击破。

她主意已定,迈步向前,突然的,身后传来一声冷峻的叱喝。

……仪化形!

谷之岚猛回头,见身后的道士手掐剑诀,身形蹁跹的翻卷而起,袍袖飞舞间,一股刚烈劲气从掌中的长剑中激射而出,掠起了一道银线,直劈到了巨石旁边!

一声惨叫,有人影被从石块旁击的飞起,咕咚一声摔出多远。

……”年轻的道士话说到一半,血已经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撑着自己的身子,极力伸手向前,修长的手指向着谷之岚的方向,仿佛要抓住她的气息那样努力着:回来!

电光火石的刹那,谷之岚突然发觉脚边那一道铁索猛然一挣,低头看时,只见铁索的劲头连着一枚勾爪,而勾爪之下,牵着埋在土中的拉环。

铁颅,当年司徒一一亲手研制的消息埋伏,一旦被拉开栓铁激活,瞬间就会爆炸,威力巨大到能轰平一间屋子。

谷之岚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轻敌,已经入了红衣教的套。

无论如何,这次都避不开了。

她抬起头,因为领悟了自己死期将近,一瞬空无起来的眼神,落在了清彦的脸上。

彦儿,告诉他,我……”

胸口忽然的绞痛,甚至超过了伤口的痛楚——清彦看着斑驳白发的女子,看着她面色瞬间苍白,看着在这一切仿佛是突然缓慢起来的光景中,她就要说出那埋藏了多久,即使被伤的万念俱灰,都磨灭不了的真心。

不行。

错的不是她。

而那人则不配听到她说出那句话!

剑,收回到了胸口,他与她对视,然后,如同平日里他与那些本不相干的人相对时那样,露出了温存却毫无温度的微笑。

谷之岚的表情突然从平静转为惊愕——一层青白色的气息仿佛是乍然的火焰,瞬间从道士的脚下蒸腾而起,带着燃烧的爆裂碎声蔓延过了他的全身,腾空而起,将他的身形收入了一层冷光之中。

隔着这层青白的火焰,道士腰部的道袍瞬间就开出了一朵绯红的花。

清彦!收势!谷之岚岔了声的大叫,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那是纯阳子为了自保和保护他人,拼上全部内力真气的一招,一旦使出,周身经脉瞬间逆行,血液倒流,周身上下只要有一点小伤口,便会血流如注。

用这一招的时候,纯阳子都是报着必死的决心——化尽罡气,拼上自己性命的这一式,能在须顷之间构筑出一层刀剑不入的防墙,就算是天崩地裂,也可以保其中的人性命安康。

这一招名为镇山河。

现在,清彦要用这一招救她。

然后,他自己……

会死。


【晴雪夜】28·求不得

清彦一直睁着眼睛,看着一脉紫气从自己心口泄出,顺着竖直在面前的长剑激越游走而上,眨眼的功夫便在剑刃上凝出了一片电光。刹那长的几乎要变成了永恒,他周遭的一切再度变得缓慢,在血脉嚣张奔涌的混乱中,他听得见自己心脏钟鼓敲击一般的一下巨震,之后便是无尽的沉默,那江流奔涌的声音也跟着停歇,只有耳畔一片回音般的轰鸣。

紫气泄尽之后,只要须顷,全身血脉就会开始逆流,他的伤口会尽数绽开,经脉寸断而死。

下一刻,他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有人说,人在临死前会看到自己活过的这一世。

这种话清彦向来是不信,他只是这么站着,安静的,站在一方如同天地一般浩大的棋枰中间,周身被纯白色的旗子围堵了个水泄不通。天空是一望无际的黑夜,而脚下,是一处无路可逃的气眼。所以,当剑锋凛冽的震鸣响起时,他才能用近乎冷酷的心情,看着那柄剑带着寒光穿透了他面前的黑暗,从脸颊旁边刺过,在他身后发出濡湿的声音,穿透了什么。

莫杀吾儿。

身后的男子这样说着,用祈求的口气,然后,一双大手颤抖着从他的腋下伸出,他被这双手抱着,揽入怀中,眼睛被掌心捂住,隔着遮在眼前的指缝,他看到脸颊旁的利刃缓慢的从依靠的胸口中抽出,血液腥甜的气息立时弥漫,将他卷裹其中。

父亲?

阳光刺穿了黑暗,他抬起头,看着面前收剑入鞘的杀手——他是那么年轻,那张朝夕相对的脸近在咫尺,却又如此陌生,在那本该带着深刻失落的眼底,有灼热和疯狂的气息烧腾,这个年轻的男人此刻就像是为了活命而杀戮的罗刹,在得到的血食前难以克制喜悦。

哭什么?我又不会杀你。

男人伸出手来,扳着他的下颌,逼着他与自己对视。也就是在这时候,清彦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是成年的男子,刚刚拥着他的怀抱一下子消失了,他就这么失魂落魄的跪坐在一片白茫茫的积雪上,手脚被寒气刺的生疼,麻木到无法动弹。他挣扎了想要起身,一身层层紧裹的道袍却有千斤重,如同禁锢的诅咒,将他压在原地,而对面的杀手,早已鬓发斑白,却穿着和自己一般的道袍,眼中狂野的火虽然是熄灭了,那张脸却带着仿若当年的嘲讽表情,他望着清彦,用像是刺破了水面的利刃一般的眼神,一直望到他的眼睛里,跟着,说出那一句极尽残酷的话来。

……其他的我统统不想记住,因为我只是一柄利刃……

我不配。

天地瞬间翻覆,清彦的瞳孔收缩,他再次听见自己一度停滞的心脏突然的震颤,那声音大的仿佛是在头顶炸裂的雷声。

……

那名字是一柄从心口抽出的利刃,在划过喉咙的时候,带出了道道辛辣的血痕。

别在我面前杀人!

呵,好天真!

昏沉沉的天骤然有一线光芒刺入,跟着,蒙昧被掀开了,清彦茫然的回头——这声音是真切的从背后响起的,就在蒸腾翻涌的电光之外,一只手从斜下里伸出,居然从这层浩海般汹涌的紫气中探了进来,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小子,进哥儿可没准你死,明白?

随着这句话,一股强劲的真气逼着已经到了掌心的紫气从脉门回流到了心脉——清彦的镇山河在最后一刻被这道强霸的狂气生生打断,虽然终于避免了出血而死的下场,但一时间劲气逆流,气血翻涌的他眼前一片沸腾。

隔着这层赤红,清彦只见一个男人站在自己身后,一头乱发,带着夸张的翎羽冠冕,软甲下面就是中衣,还胡乱的卷着袖子,在这么近的距离,他看得见在男人脸上带的薄纱下,细薄的嘴角上挑,笑的邪气凛然。

彦儿!

谷之岚身旁的锁链早被这男人一刀斩断,铁卤失去了应激,自然黯哑不动,她由此脱身,跌跌撞撞的向着这边跑来,而那救下他们的高壮男子轻巧的侧身,从谷之岚身旁走过,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奔向烟雾弥漫的巨石后面。

那边有人恼羞成怒的询问男子为何从中作梗,但是,这些声音马上就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一刹那交叠生死,清彦此时方觉头晕目眩,他脚下一软,向前扑去,正好摔入谷之岚怀中,女医师也刚历经生死变故,全身都被冷汗湿透,抖成一团,却依旧不忘抬手点了他周身几处穴位止血。清彦缓过一口气来,再看谷之岚的嘴唇都失了血色。

还好,是师叔的旧识……”他话说不完整,就抬起手打手势,谷之岚劈手把他的手打落,三根银针利落的插在他的脉门上。

她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只看着手中的银针,眼神中却满是尴尬和恐惧。

清彦这才想起来,谷之岚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除了祁进,还有一人。

惨叫和呼救声从巨石后渐渐退去,一直远到了山坳那边,在寂静的森林中,兵器相抗的声音响彻山谷,现在瘫软在地上喘息的谷之岚分辩的出来,这次埋伏于此的红衣教教徒,远不止十几个人,而这些人一同呼喊尖叫的声音,宛如是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不得不让人去想,那驱策着他们坠入地狱的,该是多么可怕的魔王。

能走吗?

谷之岚问,她现在依旧抖的厉害,气息不稳。清彦扶着自己的剑,想要站起,腰间骤然袭来的剧痛让他又跪回了原地,摇头。

彦儿,来,谷之岚不肯放弃,拉扯着他的道袍,两只手慌乱的张开着,仿佛是要抱起一个孩子一样展开,急切的呼唤着他:彦儿听话,阿姐背你逃,快来。

女人的眼中并没有映出清彦的容颜。她的目光离失的穿透了男子的身体,落在更远的地方,她急切的呼呼这站在那里的小小的身影——那是多少年前,在一场惨烈的杀戮中被人一剑劈死的幼弟。

看着面前因为恐惧和痛苦而陷入混乱的女子,清彦低下头,屏了一口气,咬牙撑着长剑再度站起。

就在这时候,山坳那边的惨叫声突然止歇了,跟着一同消失的,还有密集到仿佛是雨滴般的兵器碰撞与肉体被撕裂的声音。清彦抬头远眺,望向烟尘渐渐平息的远处——就在前一刻,那边嘈杂的还如同野兽被大量屠杀发出的令人胆寒的声音,就在那么一晃神的功夫就突兀的平息了,以至于让人产生了错觉,感觉方才叫嚷的,只是被顽劣的孩童玩弄着,最后感觉无聊,就一下全部捏死的鸡雏。

扶着清彦的谷之岚全身都僵硬起来,她睁大了眼睛,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开始凭空出现的那样,那衣着奇异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一丈的地方,一边用一方红色的布料擦着一环巨大的锁刀,一边懒洋洋的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呐,小道长。

男子的声线粗嘎尖锐,本来整个人就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散漫气息,再加上这把嗓音。做派简直就与那些初入长安咋咋呼呼的糙汉无二,但男子从面纱上露出的一双眼,足够让行走江湖几十年的老侠客黯自心惊——在层层遮掩下,那里只有两个深邃的黑洞,从本该是眸子的地方望进去,功夫高深的人会看到一片枯燥的棕红——男子的眼球干涸的仿佛是暴露在焦土上,渴切的寻觅着润泽自己的血液。

如果此地只有自己,就算是要丢掉性命,谷之岚也不想被这个人救下。

多年前,这人在一个傍晚出现在她的茅屋门口,踏着如血的夕阳,带来了将她一生都打入万劫不复之中的消息,就是这个人,那眼眸中毫不掩饰的邪气,让谷之岚只是看过一次,就再也没有与他对视的勇气——江湖中人素来胆大妄为,但只有三个名号会让他们心中发寒,其中之一,自然是那虚无缥缈不知真身的九天。其次,便是掌控江湖时局,无一不知无所不晓,将一切风吹草动都编纂入册的隐元会。而最另众人讳忌莫深的一个,是名为凌雪阁的刺客团体。有传闻说他们是当年被太子李弘剪除的108位闇属末裔,抛弃了人类身份的嗜血夜叉。与江湖上靠拼死搏命来换金银的刀客不同,凌雪阁的刺客更加无情,金银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契约的构成,他们更在意一场一场恶斗后累存的杀气和因此壮大的名声,这些游走于黑暗中的刺客为了求得更多杀戮的机会,历来追寻着王者的霸气,附庸其下,以猛鬼般的犀利手段做着见不得人的暗杀勾当。

现在,站在清彦与谷之岚面前的男人,正是凌雪阁中最强的杀手,江湖中人称焚海剑的姬别情。

知道她惊惧失常,半个身子都泡在自己血中的纯阳道士站直了身子,将瑟瑟发抖的黑衣万花女医师挡在身后,拱手拜下。

有劳姬大侠援手,多谢。

谢?拿什么来谢?把武器挂回腰勾,姬别情插了腰,嗤笑了几声道:老姬我向来只做杀人的买卖,如今救了你这娃儿,传出去已经算是破了本行的规矩,你却话说的好生轻描淡写,来来来,你且说说看,你这半条命的小道士,用什么来还我此番救你的恩情!

清彦一时语塞,江湖人都知道,姬别情处事诡异,性格喜怒无常,有人见过他在驿站旁玩弄一条野狗,上一刻还在嘻嘻哈哈的摸那畜生的皮毛,好像喜爱的不得了,下一刻就因为那狗害怕到不肯吃他手中的骨头,被他扯了两爪一撕两片,丢在地上就自顾自的走了。此时莫说只是用一口气撑着才不至倒下的清彦,就连谷之兰都手脚虚软到没有逃走的力气,而姬别情仿佛是专门为了观看二人窘态一般,往他们这边迈了几步。

……你快走……”

清彦回头,谷之岚抓着他腰带的手已经僵了,她低头运笔如飞,又点了清彦几处穴道,真气也用了个干净,在惨白的发丝下,面色已经灰暗到令人不忍直视,仿佛噙着什么的唇齿间用力的咬下,清彦能听到蜡丸破裂的声音,知道她是吃了补气血的药剂,可谷之岚的嘴唇彻底失了血色,以至于吐字都轻过了风声。

我能拖延住他,你走,我给你的伤处刺了缝针,前面就是万花谷……彦儿,一刻都莫停,莫回头,别管我,走,快走!

话音未落,谷之岚突然向前急纵,身形如同一笔甩墨,刹那铺展开了一片流转苍茫的气息,她娇小的身形便在这层墨气中错落飞舞,如同正欲绘画的妙笔,锋芒难觅的向着姬别情袭去!

这是平日里谷之岚自傲的奋力一击,但她越接近姬别情,就越心寒——那男人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迎面袭来,不躲不闪,仿佛完全看不到她的存在。谷之岚立刻意识到自己连一击得手的胜算都没有,但已经来不及抽身,只有全力一搏。

也就是这么一迟疑,一道月白色的雾气突兀的围拢了她,紧接着,背心突然一沉,从天而降的一道青气穿过了她的心脉,四肢百骸滞涩,擎在手中的笔瞬间脱手飞到了草丛中,整个身子如同灌满了铅,被定在了距离姬别情几步远的地方。

用一记三才化生定住谷之岚的清彦,手腕一松,长剑落地。

谷之岚此时惊怒交集,可是四肢百骸依旧被纯阳子的真气辖制,口不能言,只能看着清彦空着两手,一步一顿的从自己身边走过,再度挡在自己身前。

姬大侠所言甚是,鬓发全部被冷汗沁透的年轻道士再度拱手,然后站直了身子,朗声回答:贫道身无长物,只有这半条命在,随意拿去。

谷之岚在心里急的捶地,而姬别情听完这句,却眯起了眼睛。

好小子,你以为老姬不知道,你这条命,是那吕姓妖道做了个局,为了牵制进哥儿自由的引子?老姬我杀你如同拍死一只小蝴蝶,可进哥儿就犯了师命,从此再不能下山……娃娃,你这分明是要断了我的念想,好狠,好狠哇!

这些话看似是抱怨,但实打实的是以赞赏的口气说出来的——说完了这些,姬别情几步上前,抬手就拍清彦的肩膀,谷之岚在后面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却见这粗汉落下的巴掌缓了又缓,落在清彦身上时,已经温柔的好似抚摸一般,透着疼爱不够的亲切。

多少年没下山了?瞧瞧,这么漂亮的小子,眉清目秀的太有当年我老姬的神采了,只可惜你也被诓骗成了道士,要不然一并跟我回去,几年就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到时候老姬和进哥儿都老啦,就吃吃棺材本,杀几个看不顺眼的,剩下的都让给你,由着你去整治这江湖,将那些跟人结仇的,甭管什么善恶,收荞麦似的斩了换名望,岂不快哉!

姬别情自说自话的感慨了一阵,又收回了手,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叹了一口悠长的大气。

只可惜,你叔是个死脑筋,认死理,夜里,他过来见我,人都到了门外了,也只是传声过来,我知道,开了门他就要走,他恨透了我,抵死不见……呸,这乜汉子!明明有一身挑天翻海的功夫,不知是怎么让那老道士封了心智,忘了自己天生就是当杀手的料,非要做一诺千金的君子!唉,进哥儿有恩于我,我又哪曾见过他如此轻贱自己,求过别人!可他就为了个女子,连自尊都不顾了!这你这小道士也是,一路上都护着这勾人心思的妖女,她自己自寻死路就罢了,牵扯你又伤的不轻!放她生路,她又自不量力,老姬我刚才就想一掌废了她,你叔自然就没了什么再不相见的禁制,他只要能自由下山,江湖的浊气就能污了他那颗玲珑真心,老姬我就不怕他没个回心转意的日子!你却从中作梗,哇呀呀,真是气死老姬我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掌劈死你们两个,就此了了!

话及至此,姬别情抬手就要劈,谷之岚方才听说原来是祁进出面去求的姬别情出山相护,一时间柔肠百转,心思都飞去了天边那人身旁,等再回过神来,见这壮汉越说越气,突然要出手,心又跳到了嘴边。

姬别情还在一边手舞足蹈的叨叨个没完,一直默不作声的年轻道士已经快站不住了——清彦捂着自己的腰,顺手就攀住了姬别情扬起罩在自己额上的臂膀,屏息耐过一阵伤痛后才缓缓开口道:我与那边的谷姐姐都是命数寡淡之人,就算有朝一日从这世上消失,相识的人最多也只会一声叹息……也好,就有劳姬大侠亲自送我二人上路罢,师叔看似绝情冷固,实际重情重义,才会处事拖沓,藕断丝连,有劳您替他一了百了,经历此事后,师叔他肯定会心灰若死,从此厌烦俗世一心向道,禁足雪山之巅,日后必成我纯阳大道。只是大侠你与他一场兄弟情深,俱是孽缘,也该看开看淡,不如一同上山修行,就此归于道法苍茫吧。

谷之岚跟清彦做了几年的姐弟,虽然聚少散多,但印象里都没见过他一次性说出这么多话过,她此时周身的血脉已经运转透彻,早就破了定身禁锢,都忘了要逃要打的事情,站在原地不住眨眼。姬别情也怔了,扬起的手掌半天放不下来,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了好几圈,一跺脚,手就探到了清彦后腰,一提一放,就把他撂到了大道一旁。

……嘿!好好好,你要他成仙,嘿嘿,这事老姬还偏就不听你的安排!进哥儿是我的人,从前是,以后也会是,他要离世当他的道士,我还就由着他了!早晚有一天,他会记得我老姬的好,他一定能明白,你就去告诉他,就说我会一直等,这背后的位置,老姬我不会留给别人……”用手指点了清彦半晌,凌雪阁的第一号刺客又是一跺脚,转身就走,步伐飞快。还呆立原地的谷之岚避让不及,被他肩膀带过的劲风,扫了个趔趄,嘤咛一声坐倒在地,姬别情停住脚步,转身看过来的眼里,居然含了泪光。

你到底好在哪里?你可曾为他挡刀,可曾守着他的背后,可曾替他疗伤耗尽血气!他欠你的,你划出道,老姬我真金白银还你!为何非要心高气傲的他舍了颜面,跑来我面前做卑微姿态,若没有你这磨心催性的女子,他岂肯对人低头……”

一直都因为恐惧蛰伏不动的谷之岚突然昂首,满头华发瀑布流泻,目光却从未有过的透彻充盈,朗声回答:没错,我一无是处,但是我看着的是他的真心,守着的是他的实意!

娇弱的女子这句话一出,身材高壮的男人一下子气焰尽失,失魂落魄的倒退两步。

罢!小道长,前方无碍,且行,当讲的话你与进哥儿说……莫忘!

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啸,姬别情拔地而起,刹那间几纵飞腾,就消失在了树后。清彦追寻他的身影望过去,只听见天边云低处,远远传来了一句话。

他日你若对凡尘有了一丝牵挂,必定也会尝尽悲苦,万箭穿心!


【晴雪夜】29·心城

又是一场秋雨,洗的曲江池畔初开的芙蓉娇艳欲滴,衬着清朗的天色,愈发旎丽婀娜,团花斗艳。时近秋分,傍晚来的早了,暑气消退的只剩下一丝温柔的暖意,官道上往来的牛车也裝回了笼厢,贵人自家的版輿大多已经罩上了氎,由两个壮汉肩抬着,丝帘飞动,走的飞快平稳。离大道远些的坊间路上,马蹄声急,那些穿了华贵的新衣忙着赶赴饮宴的长安少年,腰上挂着香囊佩剑,头带做工精细的幞头,故意将两条缎带只系了个扣,在身后飘着,或成群结党,或纵马独行,或是心高气傲的用眼角瞟着路人,攀比着衣饰,或是策马疾驰,唬的在路上规规矩矩走着的牛车时不时的避让,在乘牛车的女子们笑骂声中得意洋洋的跑远。正这时候,坊墙那边突然响起击节的拍子——平康里中寄住的伎乐们,换上一整个夏天的积蓄备下的霓裳,头顶插着各色繁花梳理成时事盛行的假发,青黛画眉胭脂点唇,腰挂彩铃手持莲灯,在斜阳薄暮中踏着木屐,绕了高大的坊墙款款而行,若有人为她们驻足,她们便会停下来致谢,唱上一两句时下诗人新作的名句,姿态或是羞涩或是坦然,说不出的韵致横生。那些策马的少年慢下飞奔的脚步,向着这些娇花般的女子行礼。被仆从抬着的版輿也停了,里面的大人用扇柄挑了纱帘,微笑观望,回应他们的,是清丽入云的歌声,而牛车上的女子们拽平了裙角的褶皱,撇了嘴故意侧过头去,眼睛却盯着那些伎乐的妆面和衣服,心中拿定了主意,也要做那样的一套衣裙。长安城中的芸芸众生,在这盎然的秋意中各自走着各自的念头,想着各自的心事,然后,被突然在路的尽头响起的甲胄碎响声勾去了目光。

骑跨在高大的骏马上,全身披挂着铠甲,头戴翎羽冠的英武男子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从坊墙后面转出来,一身的银甲就先晃花了大家的眼,接着,微风轻荡,身后的披风如同泼洒出去的火焰,在斜阳中放着金光,如同韦陀下凡,一时间看呆了所有路人。他见路人都望着他看,不好意思的低头抱拳,再抬头时,那张俊朗的脸上,已经挂上了让人心口发暖的笑意。

路人们下意识的避让,怔着看他骑马从街心走过,转上了官道,骤然催马飞奔,消失在花树之后,才透出来一口长气。

天策府的将士。

回过神来,女子们的脸就红了,只感觉心跳的紧急,面颊烧成一片,少年们这时候才觉得不服,策马去追,却见大道上只有扭着头望向他离去方向的路人,那俊朗的男子早已看不见踪影。

还差十几天才是八月十五,可长安城的名门望族有进了八月就开始每夜赏月饮酒小宴,直到十五日圆满时大宴才作罢的习俗,英国公李承恩忙于宫中诸多琐事,也给在府中的属下摆了赏月宴。可就算被宣威将军曹雪阳照脸抽了一顿,秦城还是犟着,收拾了东西非要走。

天策的兵士在假期中,去哪里都是自由,也没法用军法约束,若是往日,曹将军的对策肯定是再打一顿,打到小孽畜出不去门,再绑了他丢在地上,大伙一起喝酒看月亮从一弯月牙满成一张铜镜,图的就是个团圆。但这段时间他心境大起大落,内伤也没有痊愈,旁人都看的出来,秦城心里有了记挂的事,是硬撑着在人前笑语如初,人越多他话越少。

他这样,兄弟们谁也看不下去,最后曹雪阳挥手说罢了,去吧,想去哪都成,除了那什么宫和那什么谷,去了打断你狗腿。

应了诺,秦城一人一马,长枪侧挂,在宵禁前出了长安城。

出了城郭,没有城墙的阻隔,天似乎都一下子高挑了,秦城坐在马上伸展了双臂大喇喇的打了个哈欠,将压了好几天的一口气,吐了个干净。

去哪?

这世上估计再没有问自己坐骑想去哪的主人了——不动扭头,嘴里嚼着一口豆子,诚恳的看着秦城。

咴儿?

不回洛阳,没意思,去远点的地方。

咴咴……”

好不容易凉快了些,不想去南边,热。

咴咴咴咴……”

曹将军抽我的时候你装没听见呐?都说不让去了……再说,老子也不想看见姓祁的那张脸。

“……嘶。不动扭过头去,一张马脸拉的更长,开了嘲讽。

呵呵滚,秦城也不甘示弱:怕个屁。

于是驿站旁,一人一马又打了起来——不动蹿跳的跟一条枣红色的大兔子似的,想把秦城抖下来,秦城抱着不动脖子就是不下马。这时候夜色早就深重,没入城的行人各自投店休息,周围只围了一圈带驼队,随地撑了帐子就睡的胡人盯着他俩看折腾,后来秦城咳嗽了几声,不动终于停了踢腾,大伙就一块鼓掌,然后散了去,以为是这位将军终于把这匹烈马给驯服了。

不动侧过头,用一只眼睛看着秦城,秦城捂嘴,把涌到嗓子眼的一口腥甜压下去,拍了拍马头:没事,随你意,去哪都成。

不动的眼神意味深长,秦城跟它对视,最后一低头:不行,不能去。

大宛马叹了口气,拔蹄继续走。秦城擦了嘴角,回身,又望了一眼长安城。

弯成银钩的月,挂在雄伟的城头,被彩云绕着,朦胧的印出了个苍白的影子,而与之相比,龙首山的皇居处则比月亮还明亮,灯火辉煌的照亮了一方天际。

没什么好的,这地方——秦城这么想着,就坐正了身子,手不自觉的就扶上了自己的腰。

唉,在这地方开了个口子,涂了毒死的匕首扎进来,直接刺在骨头上,这得有多痛……

快停!

猛甩头,秦城把突然从心底莫名涌上来的这个念头摒弃出去——只要一动这些想法,他就压不住自己心口翻涌起来的血,恨不得立刻吐不动一后脑。

不管去哪,得赶快离开长安。

过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在长安城中受赏加封的日子,可说是一下子上了天,锦衣玉食,满眼繁花。

可本来期盼了许久的长安之行,自从那人离开之后,就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似乎是醒来之后才意识到的,这长安城,只有那些锦衣怒马飞驰而过的少年才能与之相配,而回忆中那在夜色下共行的场景中,那人就像是离群的一羽孤鹤,隐藏着无法飞翔的重伤,在他近乎监视的陪伴下,将刻骨的悲恸埋在云淡风轻的表象之下,在这将他放逐的樊笼之城中行走着。

这个场景在秦城脑内反复搅扰,甚至让他后知后觉的感觉到那时候自己的心便一直在隐隐作痛,口中发苦。

道长,您现在在哪里?

……想您。

早就明白这心情退不了了,硬生生要拔除,更是难上加难。

朦胧的月色下,高大的马儿趟着步子信马由缰的走着,过了树林,地势终于再度开阔,有不少商队在道旁休憩,各自挂着不同的旗号。再高一些的地势上,还有一些城中的富贾在设了锦帐赏月,远远的就能听见乐宴的嘈杂,酒香扑鼻,灯火通明。那些揣着手站在锦帐外的下人,等着家主的使唤,有衣着不那么光鲜的伎乐和歌姬从旁边的锦帐中出来,就赶忙上去叫她们到自己这边去继续侍宴。

秦城看着这光华陆离的场景,心中却总觉的纷乱,正要策马通过此处,却见道旁的一株大树下的毡毯上站起一人,迎着他的马就走了过来。

秦城赶忙勒马,趁着火把松明的光,看清了来者——这是一位唱曲的妇人,似乎是胡人,怀中抱着一架琵琶,缠头裹脑的全身披挂着层层薄纱看不清面容,手臂露在外面,带着一串金环,赤着脚,脚踝上也串了金环,一步一响的碎声一片。待到了近前,她伸出手来,拉住了马缰。面纱上面都是尘土,只是从露出的上半张脸看来,似乎年龄不出而立,容貌也应该不差,一双眼中含着泪水,拜了一拜。

军爷,看在妾身已经一天没吃饭的份上,能招募妾身这等没有华贵衣衫,入不得大雅之堂的贫妇一个时辰,听妾身为您弹奏上几曲吗?


【晴雪夜】30·当心画

若是往常,秦城肯定是婉言谢绝。

天策府的将士大多出身低微,李承恩怕他们沉湎寻欢作乐失了气节,在这方面军规森严。平安的日子里喝酒吃肉可以,在外面结交心仪的女子为成家立业打算也可以,但在营中偷着与舞姬伶人私会,饮宴助兴什么的,一旦被发觉,不论官职高低,架出去就用军棍暴打,打的皮开肉绽。另外一边,因为七秀坊与天策交好,那些坊中能歌善舞的女子时不时的会被请来东都,为换防归来的兵士们歌舞作兴当做犒劳。与刻意伪饰奉迎的那些乐籍女子相比,七秀的姑娘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璀璨澄明,侠气傲然,落落大方,只要看过一次,艳脂俗粉再也入不了这些狼崽子的法眼,更何况在天策府内还有曹雪阳这般人中龙凤的女子,行事磊落,娇艳如花,兵士对她们的尊重和敬仰赶的上爱护着这个国家。

况且,秦城的心里已经没了贪爱的念头,现如今甭管是娇花还是龙女,都成了过眼云烟,他现在的心境一半通透一半迷茫,若之前入的是少林派,恐怕此时间都已经参透了白骨观。

只可惜不是了悟,而是愈发红尘深陷,难得正果。

茫茫人海,他眼中如今只有那一人。

但是,现在卑微的拦阻在马前的这位女子,却让秦城有了种莫名的亲切。

娘子的席上有酒吗?

有的,是浊酒,妾身买不起烧酒,军爷若想喝,妾身就给您搬来。

那就先来一壶,秦城下马,自己去到树下,把那女子坐的毡毯卷了,随手就抗在肩上,又从腰间摸出了一串小钱,递过去:劳烦娘子去找商队的头领寻些吃食,今夜月色正好,我就坐在道旁即可。

女人忙把琵琶放下,双手接了,欢天喜地的转身走去。秦城把不动牵到路旁,先卸了鞍子下面的口袋,把装着豆子的布袋套上马头,将它喂上,这才走回来,将毡毯抖开,拍了拍抖了抖,就地一铺,盘腿坐在上面。

夜空壮阔如同大海潮平,倦懒的薄云低沉,再难掩明月的清辉。秦城仰头,眯起眼睛望着天上那一弯银钩,一直微蹙的眉头,终于有了些舒展。

于是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就在这须顷中翻涌而出,带着令人沉沦的微甜,月光柔纱一般抖开,将大地笼在怀中,秦城闭眼,在这秋夜中寻觅树木散发出的芬芳气息,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在令人感觉心境平柔的香气中,跟从着走在三步距离之外的身影。

将军,可以叫贫道道号清彦,写做这般。

展开手掌,粗粝的掌心仿佛还留着那个人指端的触感,那手指明明微凉,划过时,却如天雷勾动地火,燃出一片滚烫。

清彦。

为何只是轻声默念,心中便会涌出模糊的刺痛,明明是如此美好的两个字……

秦城抬起另一只手,模仿那夜,重写那两个字在自己手中,手指方碰触上掌心,脸就是腾的一热。

原来那时就动了真心。

秦城苦笑攥拳,将掌中那带着辛辣痛感的名字握紧。

军爷,那女子提了一壶浊酒一个食盒走过来,把两样东西都放在毡毯上,在旁边跪坐了,提壶满酒双手奉上,又抱起琵琶俯身行礼道:妾身贫苦,连案几都不称,怠慢您了。

秦城摆手表示无妨。女子碎碎的拨弄了几下琵琶,调正了音色,再度施礼后从怀中拿出拨子,压在弦上,当心一画。

只是这一拨,秦城便为之一怔——一泓清泉般的音色,渐次铺展开来,宛如拨开了月色的空泛,将那莹白推展开了一方连绵的涟漪,旋即喷溅跃起,一时间碎珠飞舞,仿若泠泉喷涌,做尽炫华烂漫后,复又低传,妙音俊雅如新云出岫,仙气横生。这段曲子不长,不一阵就入了余韵,这女子缓缓弄弦,拨子由急转慢,最后清音一荡作为结束,停拨时,余音尚袅袅,连绵更不绝。

乐声停了半晌,秦城才从惊叹中醒悟过来,发觉自己掌中的酒盏歪斜,撒了一半出去。

蒙您不弃,妾身献丑了,女子收了拨子,将琵琶横在膝头拜谢:军爷,可听的入耳?

张嘴,天策的汉子仰头看了月亮好久,爽快的一低头,老老实实击掌。

好听,但是太悲切。

隔着面纱,秦城都能看出这位乐师表情僵了一下——那女子被他一语道破心事,大吃一惊。

秦城自幼入东都天策府习武,不单单只会舞刀弄棒,实际上也认得字,写的出合格合理的文章,如果给他笔墨,还能画出丹青来,只是字很难看,画也仅限于猫狗而已,更难看,按当前的评判,也算的上文武双全,只是武不错,文极渣。他擅行棋布局,李承恩也对他勤加管教,养成了他善于藏巧露拙,心性宽泛,心思缜密的行事方式。而方才他听过的这首曲子,本是几十年前由平康里伎乐馆的女官靠耳听心记,将名为堕天的伎乐演奏的《梵音八品》流传下来的影本,曲调奢靡绚烂,用以描述人世之上诸天非想处种种不可思议,常人听闻时,大多被乐曲迷惑,心生向往,但秦城却从这旖旎辗转的琴声中断出了悲凉,不由得令这乐师感怀,忍不住开口叹道:妾身的一腔苦楚无处宣泄,居然被军爷听出了端倪……失礼了,在这么好的月色下,让您察觉了这么不堪的心事!

这时候天澄月明,秦城与这女子对坐,距离如此之近时,才注意到这乐师的双手极柔美,如同雪藕一般丰润,赤裸着的足底也没有常年行走磨出的茧子。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还带着一股子香气,并非熏香的味道,而是类似于清彦禁锢在道袍下,从袖口中泄露的那种体香。

小道长……不行,我不该想您。

女乐师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这位少年苦笑着抬起双臂,抽了自己两巴掌。

军爷您……”

不是对娘子,我方才走神了!意识到自己又走了莫名的心思,秦城及时把念头打断了之后赶忙扯开话题:娘子不似破落人家出身,为何忍饥挨饿做这抱琴贩曲的营生?如今天下太平正逢盛世,我见你尚年轻,若去寻个琴师范的营生做着,再让家中男丁开几亩荒地种些瓜菜,岂不更好?

女子闻听此言,许久不语,半晌方缓缓开口:妾身此生经历的风浪起伏,估计说出来,军爷怕是不会信……妾身已不惑之年,早已没有了自己,唯一苟活的理由,便是为了妾身的孩子……妾身命里克夫,改嫁了几次,都没得长久,又生有两个儿子,小的那个,三岁上出痘没了,大的……大的命更是苦楚,他爹走的早,妾身人单势孤,实在是养他不起,护他不住,只能放手,看着我可怜的孩儿小小年纪就离世出家,硬生生的与妾身断了尘世纠葛……军爷,您知道吗,若我儿逃出了劫数,还在这世上,应该与您一般年纪,身量相当……”

女子的手,就这么自然的,抚上了秦城的脸颊。而秦城也没有躲闪,因为这突兀的碰触,那掌心的热度,没来由的熟悉到令他感觉眷恋刻骨,心中虽意识到不对,但就是想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沉溺这么一会。

女子先醒悟过来,立刻收手。

军爷,请满上这盏。

女子又来提壶倒酒,凑进了,秦城才从遐思中收心,赶忙趁着月光仔细看了这位乐师两眼,虽然她穿着许是从哪捡来的脏乱胡服,可从露出的眼睛和手脚来看,只比第一印象更年轻,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已经年逾四十!又想到方才她愣怔怔的就来摸自己的脸,先前还算做是思子心切,但眼神恢复空明时,手上却带上了推开的力度,种种他都琢磨不透,不过也能想见,她应是年轻守寡,之后便只能做别人外室,那必定是被正室欺凌,几经辗转已经对人生无望。正想着着,女子放下壶,正坐,将食盒打开,秦城一看,里面是半只烤过的鹿腿,黑岑岑的还带着血丝,心中不由得怒骂那给她这瘟肉的黑心商队,怕她饿急了抢食,忙把盒盖又盖上拿去一旁,从怀中又摸出一串钱来,放在女子面前的地上。

长安如今瘟疫频生,这肉吃不得,请您拿这些去,换些面,带回家去吧。

……这是何意?

秦城摆手,拿过琵琶横在膝上,微笑:吾辈出身民间,但凡大唐臣民俱是吾辈父老兄弟,方才娘子也讲,我与您儿子年龄仿若,那这就算是……当做您儿子的孝敬吧。

女子眨眼,似乎是没理解他说的话,但跟着泪水就涌了出来,捂着嘴哽咽。

怎可如此!使不得……”

收了吧,娘子。我也有些心里话,一直憋闷着,想要找人说。

您可讲与妾身听,只是妇道人家无知,不能替您排解什么。

您只要听着就好……娘子,我也经历了些事情,就在这几日,在这几日前我还有自信,以为自己横枪立马便是尽忠职守,但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才彻底明白,国不在疆土而在人心。最在意的那个人心若是被伤透了,就算我将大漠孤烟或长河落日的壮绝都指给他看,他也不会动心,我也不会快乐……”

妾身不懂这些治世的心得,可军爷的意思,妾身懂得……那人如何回答的,可否讲给妾身听听?

他不爱这山川大地,他说了,我还不信,以为自己能将坚冰捂化,现在想来却是处处迫他卸下自保的甲胄,他却不说破,也不怨我,还应承下来。

秦城举盏,刚要饮酒,那女子却起手将酒盏很自然的拿去,放在一旁后问:那人为何有此一说,他……他现在活的不开心吗?

嗯,不开心,但也不压抑,只是我一知半解的就动了想要对他好的心意,勾出了他太多悲苦……现在已经都知道了,也明白自己错了,但这份对他好的心情,绝不会变。所以我才下定决心,替那人看尽这世间美好。这世上若有一分不好,也是我的责任,我就去改,让它变好,好让他偶然往这红尘一顾时,心情不至于变差。

女人再度沉默,眼泪已经湿透了面纱,她抬手沾干脸颊,苦笑:若他能理解你的好意,也不枉又对自己的处境绝望一次……都说天策府的男人是狂狼,没有人性,不讲情面,如今看来,这些传闻,似乎有误。

第一次听见有人会当面讲出这种话,秦城忍不住笑起来:此言不错,因为那是对敌,军人若没狼性,一味怜生惜命,如何用獠牙守家卫国?但平日里,我们可也是有心的。

……妾身,也这么觉得了。

女子点头,俯身拜倒,秦城低头拨弄了几下琵琶,女子见他停了话,开始校音,就从怀中掏出拨子双手奉上,秦城接了,看她满脸泪水,觉得是触动了什么回忆,才会让她感慨颇多哭成这样。

虽然没研习过音律,但琵琶或羌笛这些胡人的乐器,但凡是个边关的将士都能拿过来奏上几曲。秦城摆弄着琵琶,过了一阵,那女子忍不住的停了哭声,小声教导他道:手指没按在正品上……”

说完这句话,她明白过来这位天策将军是故意弹差了音,一愣后破涕而笑。

您真是孩子心性。

让娘子笑话了。

实话说秦城现在真的也动了情绪,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多年来对曾经抛舍了自己的父母那说不清的爱恨交织,也许,是因为这位女子含着泪水,仿佛是隐忍着什么的眼睛,像极了一个人。

不敢再让自己沉沦在这些念头中,秦城端起酒盏——可惜是浊酒,若是烧酒,一壶入喉,至少可以浇去那些纠葛不清的妄念,才不至于让自己走火入魔,念念都会思及那人。

他伤了,因为我……我欠他的,心,已经系在他身上了,解不开便不回头,用下半辈子还他个自由,就这样定了吧。

酒盏碰到嘴唇,一线冰凉,酒香迎面而来,秦城仰头,就要一饮而尽。

身旁的女子紧张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是犹豫过再三,就在秦城要一口喝下的瞬间,突然伸手,一巴掌把酒盏打落在地!

妾身改主意了,将军。在秦城的错愕中,女子缓缓起身,又哭又笑的退后了几步站定,阖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声音中全然不见了那些愁苦悲切,变得尊贵异常,却又毫无情绪起伏。

本官在此恭候多时了,天策府五品下将军秦城。

秦城此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还摆在脸旁边端着酒的姿势,怀里还抱着琵琶,嘴都忘了合上,看着这女人从怀中摸出一封卷轴,展开,一字一顿的念道:还不速跪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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