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几千字的短篇,捧读一遍便让你嗟哦不已,难以释怀,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大家名作,或许情节感人,或许寓意深远,也难以让人终生不忘,我所指乃通读一遍之列。至于那些教科书上经典名篇,那些短篇荟萃名家欣赏,不外乎冲击你的视听,兴奋你的神经,强化你的印象。
似乎有两篇,一遍看下来,精彩的内容似种子一样植入脑海,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犹深,甚至连作品的题目,作者的名字都从记忆里烙印般抹不去了。这便是我读到的刘心武的《班主任》与日本作家志贺直哉的《到网走去》。
《班主任》是特别时期的代表作,是呼号呐喊之作,是振聋发馈之作,它震颤和警醒了人们多年麻木而冷酷的心灵。一声“救救孩子!”的呼喊尤为撼人心魂。那可是十年文革闻所未闻的非常文笔啊!
《到网走去》则不同,志贺直哉用他那清淡平实的格调和细致入微的笔触,勾勒出一位在生活中备受煎熬,逆来顺受的旧时日本妇女的形象,平淡中显出隽永的诗情,耐人寻味。
“这是八月里天气很热的时候……(火车月台上)铃响了,剪票处的门打开来,大伙儿一下哄起来。轧钳声接连地响着。有的手提行李给票门的木栅扣住了,咧着嘴使劲扯,有的从行列里被挤出来,还使劲想挤进去,有人却不让他进去,照例是乱做一团。警察用厌恶的眼光在剪票员身后对一个一个的旅客瞅着。好容易过了这道关口的人,就在月台上急步地跑,也不管站务员连连叫喊:‘前面空着,前面空着。’还是争先恐后地想上最近的车厢。我准备上最前边的车厢,便急着往前跑。
“前边的车厢照例是空的。我走进最前面一节车厢的后边的一个车座里。那些挤不上后面车厢的人,紧跟着也走到这里来了,但也只坐满了七成的样子。快到开车的时刻,只听见远近关闭车门和挂上铁钩的声音,我坐的一节车厢边,一个帽子上钉着红条的站务员正打算关上车门,忽然举起了胳膊叫道:‘请到这边来,请到这边来。’
“他开着车门等候着。这其间,一个二十六七岁脸色白净头发稀薄的女人,背上背着一个,手里搀着一个走上车来,火车便立刻开动了。
女主人翁就这样艰难地出场了。单手男人赶车尚且如此困难,一个拖携着两个孩子的弱女子的困苦便可想而知了,当然,她的艰难刚刚开始。
“‘坐在太阳底下,你的头又要痛啦。’
“‘不要紧就不要紧…’孩子脸色阴沉地盯着母亲。
“‘泷呀…这回咱们上好远好远的地方去,半路里你的头再痛起来妈妈就要急哭了,乖孩子,听妈的话,等会儿没有太阳的窗边空出来,你就可以移到那里去,懂吗?’
“‘头不会痛的。’孩子还是在那儿闹别扭。母亲脸上现出悲伤神气说:‘真别扭呀!’
“我突然插进去说:‘请到这边来吧,’在窗边让出一尺来空位,‘这儿太阳晒不着。’
“孩子用嫌厌的眼色望了望我,我看到这是一个脸色很不好看,头顶角向两边张开的怪孩子,觉得不大愉快,孩子的耳朵和鼻孔里都塞着药棉。
“‘出生就是这样的,大夫说,是因为他爸爸酒喝得太多的缘故。鼻子耳朵倒还罢了,可是头脑也不大好,我想也是这个缘故吧。’
摊上这样的酒鬼丈夫,语气中没有太多的怨责,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不哭,不哭,’母亲把婴儿放在膝上摇着,哄弄着说:‘吃奶吧,吃奶吧?’婴儿却曲着身子哭得更厉害了。‘好宝宝,不哭,不哭,’母亲还只是这样说着,后来又说:‘吃吧,吃吧,给你!’一只手从布乎袋里掏出一块饽饽给了婴儿,婴儿还尽是哭个不停。
“‘妈,我呐!’旁边那男孩很不满意地说了。
“‘你自己拿着吃吧。’母亲说着,解开胸怀给婴儿吃奶,又从腰带中掏出一块不很干净的绸帕,围在自己领下,拉下边儿盖住了解开的胸脯,男孩伸手在布袋里摸了一回,摇摇头说:‘不,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是什么呢?’
“‘圆球儿的。’
“‘没有圆球儿的,没有带那样来。’
“‘不,不是圆球儿的不行!’
……
“女人将婴儿横倒了,用手摸一摸垫在屁股下的尿布,尿布似乎已经湿了。
“‘换一块尿布吧。’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又对男孩子说:‘泷呀,你让一让,我给宝宝换尿布。’
“‘真麻烦……妈妈,’男孩不大高兴地站起来。
这个叫泷儿的性子总是那么别扭,生生地折磨着他那悲苦而善良的母亲。
“过了一会,我问:‘上哪里去呀?’
“‘北海道,叫网走的,是一个很远很不便的地方。’
“‘网走的什么地方?’
“‘听说是叫作北见的。’
“‘可不得了呀,至少也得走五天吧?’
“‘听说路上一点不耽搁,也得走七天呢。’
“孩子忽然叫道:‘妈,撒尿!’
“这客车上是没有厕所的。
“‘一会儿也憋不住了吗?’母亲很为难的问。孩子紧皱眉头点了一点头。
“女人想把孩子抱起来,向周围扫了一眼,却没有想出什么办法。
“‘再憋一会吧。’母亲不断地哄着他,孩子摇晃着身体,说是要尿出来了。
“火车不久到了雀之宫,去问乘务员,说这里停车的时间很短,请等到下一站吧。下一站是宇都宫,有八分钟的停车时间。
“到宇都宫以前的时间,母亲被孩子逼得毫无办法。这时候,睡着的婴儿也醒了。母亲一边给婴儿喂奶,一边不断地说:‘马上就到了。’
写到这里,作者不禁感慨万端:
“我觉得这个母亲会被她的丈夫逼死的,即使从丈夫手里留下一条命也有一天一定会被这孩子折磨死。
“过了一会,火车嘟的叫了一声,沿着月台进了车站,车子还没有停下。
“‘快呀,快呀!’孩子便偻着身体按着小肚直嚷。
“‘好,走吧。’母来把婴儿放在座位上,凑过脸去说:‘好好儿耽着呀。’又对我说:‘对不起请你照顾一下。’
“‘可以,’我很爽快地回答了。
“火车停下,我马上把门打开,孩子下去了。
“‘君呀,好好儿耽着呀!’正要从这儿离开,婴儿从后面伸出手来象火烫了似地哭了起来。
“‘真没有办法。’母亲踌躇了一下,从包袱里拿出一条捆小孩用的狭狭的博多带,络在婴儿的两腋下,就想背上去了,却从袖底里拿出棉布的手帕来,围在自己的后领上,赶快将带子捆好,背上婴儿,走上月台去……
读到这里,我的眼酸了,我的心都碎了,欲哭无泪啊!这就是上世纪初普通日本妇女的典型形象:认天命,重礼教,守妇道,逆来顺受,精神麻木,痛苦中度过磨难的一生。志贺没有这样直白,却明明白白地摆在读者面前,于细微深处见精神啊!
我甚至想,我们的时代,这样的形象绝尘消迹了么?
在这个短篇里,幽默的志贺忙里偷闲的还不忘挪喻一番,颇令人玩味。
“我每次瞅见被父母携带着的孩子——譬如在电车上坐在对面——的时候,常常觉得惊异,往往两个全不相象的男女,在外貌上所显出的个性,会在一个小孩的脸上,身上,非常自然地调和起来,变成一个。先把母亲和孩子来对比,觉得很象,再把父亲和孩子来比较,还是觉得很象,最后把父亲跟母亲来比较,就没有一点相象的地方,这真是叫人很难理解的事。
即是说,从这个闹别扭的孩子身上,也折射了他的父亲的形象,读者完全可以想见,那是一个怎样的萎琐不堪的酒鬼父亲啊!
志贺观察细致,描写细微,刻划细腻,文笔朴实简雅,风格清新隽永,作品具有较强的感染力和穿透力,精细之处,常让人拍案称绝,叹为观止。
这样的文章需要解读么?笔者不敢妄弄笔墨,仅作简单介绍而已。
这便是我二十五年前看过的短篇,没忘。再过二十五年,我还记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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