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章前半部分新解
(2020-10-14 15:50:34)
标签:
文化 |
《论语·里仁》载孔子语:“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此章后半部分“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容易理解,而此章的前半部分“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则不易理解。之所以不易理解,主要在于“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给人们造成的困惑。即便当代注译《论语》的代表性人物杨伯峻、钱逊对其所作的解读,也难以令人信服。基于此,笔者以为有必要对其作新的解读。
一
我们先看杨伯峻先生对“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的翻译:“发大财,做大官,这是人人所盼望的;不用正当的方法去得到它,君子不接受。穷困和下贱,这是人人所厌恶的;不用正当的方法去抛掉它,君子不摆脱”。[1]35单从此翻译来看,杨伯峻似乎是把“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中的“得”解读为“抛掉”,其实不然。从他对“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的“注释”来看,他是把“得”改为“去”,把“得之”改为“去之”,然后对其进行翻译的。这说明,他是解读“去”为“抛掉”的。至于“得”,在他的心中依然是“得到”的意思。
我们现在来看杨伯峻的“注释”:“贫与贱……不以其道得之——‘富与贵’可以说‘得之’,‘贫与贱’却不是人人想‘得之’的。这里也讲‘不以其道得之’,‘得之’应该改为‘去之’。译文只是就这一整段的精神加以诠释,这里为什么也讲‘得之’,可能是古人的不经意处,我们不必再在这上面做文章了”。[1]35这里,杨伯峻认为“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中的“得之”,可能是孔子“不经意”说出来的,有“口误”意味,是错误的,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将错就错,考察、深思此处“得之”的深意。
杨伯峻通过改动原文的方式理解、翻译“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是欠妥的。因为他只是自己未能正确理解原文而已,并没有真正证明原文是错误的。
下面再来看钱逊先生对“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的翻译:“富贵是人人都想要的,但是不依据于道而得到富贵,就不去接受它;贫贱是人人都厌恶的,但是不依据于道而摆脱贫贱,就不去摆脱它”。[2]69从此翻译来看,钱逊是把“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中的“得”解读为“摆脱”。而且,从他关于这一章的“按语”来看,他认为“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中的“得”没有错,是不需要改为“去”的。
接下来我们来看钱逊的“按语”:“‘按’:义利关系,是孔子提出的一个重要问题。这一章里孔子要求对富贵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对贫贱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2] 70这里,钱逊将孔子的“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概括为“贫贱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并不觉得孔子的文字有错。
钱逊没有改动原文,直接将“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中的“得”理解为“摆脱”,也是欠妥的。因为古汉语中的“得”并没有“摆脱”的意思。这么说,钱逊似乎也是未能正确理解原文。
二
如何解读“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特别是其中的“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朱熹的解读值得关注。
在《论语集注》中朱熹解之曰:“不以其道得之,谓不当得而得之。然于富贵则不处,于贫贱则不去,君子之审富贵而安贫贱也如此”。[3]70按照朱熹的理解,孔子的意思是,不应当得到富贵却得到了,得到了也不接受,这是君子审慎地对待富贵应有的态度;不应当处于贫贱之中却处于贫贱之中,处于贫贱之中也不离开,这是君子安于贫贱的写照。
不同于包括杨伯峻、钱逊在内的多数学者将“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中的“去”理解为抛掉、摆脱等等,朱熹将此“去”理解为离开、离去,《朱子语类》第二十六卷对此有记载:“问:‘“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去”字或读作上声,可否?’曰:‘自家离去之“去”,去声读;除去之“去”,上声读。此章只是去声’”。[4]648
需要注意的是,朱熹对“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还作了进一步阐释:“不当富贵而得富贵,则害义理,故不处。不当贫贱而得贫贱,则自家义理已无愧,居之何害!富贵人所同欲,若不子细,便错字。贫贱人所同恶,自家既无愧义理,若更去其中分疏不当贫贱,便不是。张子韶说‘审富贵而安贫贱’极好”。[4]647这是以“义理”为根据,认为富贵是否当“得”取决于是否有害于义理,有害于义理的富贵则不当得;贫贱是否当“去”也取决于义理,只要无愧于义理,即便不当得的贫贱,也不“去”。这里,朱熹的阐释还引用了张九成之语“审富贵而安贫贱”。由此也可知,上文所引朱熹注解此章的文字“君子之审富贵而安贫贱也如此”,也是利用了张九成之语。换言之,朱熹对此章的注解、阐释明显受到了张九成的启发。
朱熹类似的进一步阐释还有:“小人放僻邪侈,自当得贫贱。君子履仁行义,疑不当得贫贱,然却得贫贱,这也只得安而受之,不可说我不当得贫贱,而必欲求脱去也。今人大率于利,虽不当得,亦泯默受之;有害,则必以为不当得,而求去之矣。君子则于富贵之来,须是审而处之;于贫贱,则不问当得与不当得,但当安而受之,不求去也”。[4]648这也是利用张九成之语“审富贵而安贫贱”来阐释孔子文意。
三
在我看来,“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之所以不易理解,其中的“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中的“不以其道得之”,其“之”之所指,应是问题的关键。自古及今,人们都认为此“之”指“贫与贱”,并在此基础上解读此章。没有人怀疑,此处“之”之所指。而这也正是造成对此章的各种解读都比较牵强的原因。
朱熹的解读虽然主观上尊重原文,看起来较为合理,但是,既有其明显的自我发挥的成分,又是其认为“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中的“不以其道得之”,其“之”指“贫与贱”所致。杨伯峻、钱逊等的理解,基于“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中的“不以其道得之”,其“之”指“贫与贱”,为自圆其说,要么篡改原文,将“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中的“得”改为“去”,要么故意错解原文,将“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中的“得”解为“摆脱”,则更是错误的。
此处“之”之所指,如果指“贫与贱”,那么,“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就只能理解为:贫与贱是人们所厌恶的,不依据于“道”而得到它(贫与贱),就不抛弃它(贫与贱)。这么理解,确实费解,很容易认为孔子是说错了。
其实,孔子并没有说错,而是后世的学者理解错了。此处“之”之所指,如果指“富与贵”,那么,问题就迎刃而解。“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的意思就是“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富与贵),不去(贫与贱)也”。这样,原文就可理解为:贫与贱是人们所厌恶的,不依据于“道”而得到富与贵,就不抛弃贫与贱。
将“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中的“之”理解为“富与贵”,不是没有理由的,是联系前文所得出的。从“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来看,“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中的“之”指“富与贵”,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所有的学者也都这么认为,而“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中的“之”与其所指相同,两处“不以其道得之”意思完全相同,都是可以说通的。
按照这种理解,“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无非是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富与贵),不处(富与贵)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富与贵),不去(贫与贱)也”,它的意思就是:富与贵是人们所想要的,不依据于“道”而得到富与贵,就不接受富与贵;贫与贱是人们所厌恶的,不依据于“道”而得到富与贵,就不抛弃贫与贱。这样,对这一章的理解就顺畅了,既不需要像杨伯峻那样改动原文,也不需要像钱逊那样故意错解“得”字的含义,当然,也不需要像朱熹那样作过度诠释。
[2] 钱逊.论语浅解[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8.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
[4] 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