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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宋德国是个非常仁慈的儿童。这么说他,也许不准确,但我愿意这么认为。
我记得很清楚,有个星期一的下午,我正走在放学路上,宋德国从后面追上来,他说他昨天在一条小溪里发现一条鲇鱼躲在一块大石头下吐泡泡。我一听就兴奋了,把松松垮垮的裤子往上一提,直提到胸口处,然后大声说:“走,我们去捉这条鱼。”
我们沿着河岸朝下游跑去,书包一颠一颠的,铁笔盒哗哗响。到了郊外,大片大片的稻田,有时一片玉米地会遮蔽两个儿童的身影,但我们不会就此消失,我就是凭着记忆,也能紧紧地跟在宋德国身后。可宋德国的记性不好,我跟着他找遍了下游的每一条小溪,就是没发现那块藏着鲇鱼的大石头。天快黑了,我很生气。不知道我骂了他什么话,他也毛了,我们打了一架。我们滚下河堤,顺着斜坡朝河里滚去。要不是在附近劳动的几个农民跑过来把我们分开,我们就滚进河里了,宋德国被抱开时,两条腿还隔着空气朝我猛踢。
我们分头回了家。大约晚上十点左右,我已经睡了,又被父母从被窝里提了出来,面前站着宋德国的父母、两个小学老师。宋德国没回家。那时候,深夜的郊外还有猛兽出没。大家都很着急。我老实交代了下午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附近的民兵也被组织起来。兵分五路,打着手电筒、举着火把沿河往下游搜寻。这些呈扇形展开的人马,依靠电筒光的明灭来发信号。沿途的居民被惊动了,很多人披着衣服出来问怎么回事,有人开玩笑说在抓特务。
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不见他的影子。大家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聚集在他家门前的空地上,他妈妈急得坐在地上哭。大约在深夜十二点左右,我最先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们都看着那个方向。他的身影从浓黑的夜色里渐渐显露,越走越近,他走得摇摇晃晃的,像在梦游。书包胀鼓鼓的,拍打着他的屁股。有个女人把他书包拿过去翻看,尖叫一声,书包掉到了地上,许多蚯蚓爬了出来。他妈妈提起书包一角,一抖,一团一团的蚯蚓掉下来,满地乱爬。书包里的课本、作业本和文具盒已经不见了。
很多年以后,在一家茶馆里,我提到了那一书包的蚯蚓,没精打采的宋德国突然振作起来,原本迷蒙的眼神发出了亮光。他说:“你还记得?”我说:“当然记得,我始终搞不懂你弄那么多蚯蚓回来做啥子?”他说:“那天晚上,我看见密密麻麻的蚯蚓,我觉得它们要死了,就想弄回来喂起。有人喂养,说不定它们就不死了。”就凭他对蚯蚓这点怜悯之情,我也要说,他小时候是个仁慈的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