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十年前的今天去世的（5月25日）。我守在他病床边，看着他去的……

我们家三个孩子，上面两个姐姐，大姐大我11岁，二姐大我8岁，我是老小，父亲40岁时得我。姐姐和父亲的同事都说过：“你爸骨子里重男轻女，他最疼的是你。”但我并没有明确的感觉。

1970年，母亲带着两个姐姐回河南老家，我随父亲留在广州。从此，我们家就没再大团圆过。从此，我和父亲天天吃食堂。

大概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吃饭，我把自己碗里的一块肉夹给了父亲。他问：“为什么给我呢？”我说：“上面有毛。”（那时食堂的炒肉都是带皮的）我不记得当时他的反应，很简单，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不会在意别人反应的。反正他没批评我，没有说“你自己不想吃的东西怎么能给别人”之类的大道理。多年后，他偶尔会笑着回忆起这件事。

看来，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只知道自己，没想过要理解别人，而且长期如此。

1981年，我考上大学，拿着通知书回家报喜，却不见人影，父亲正在洗澡。我叫：“考上了，北师大！”他应道：“好！”当晚并没有加菜庆祝，我也不记得是怎么过的了。只是后来听叔叔阿姨们说：“你爸非常高兴，见人就说你考上了。”可我没有感觉到他的高兴。

大学四年，每到暑假，他都会多寄一二百块钱，让我游览名胜古迹，增加见识。我从来没谢过他，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也没设想过他是如何从每月117元工资中抠出这笔费用的。

我和他在一起的气氛总是偏严肃，父子俩从来没有嬉戏打闹过，所以我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能爬在父亲身上胡闹。我意识到的就是这个。

人都有情绪波动，苦闷的时候需要找人倾诉。但父亲有吗？我不知道。只听他说过人应该努力工作，抓紧时间多为人民做点事情。

大学时我追求一女生不成，苦闷之极，写信向他诉说。他回信说，看到我愿意对他讲述自己的感情，感到我把他当朋友看待，甚觉欣慰……这是我唯一一次对他谈情感，但完全没有在意他说的欣慰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倾诉对象，那时同事的关系都比较谨慎，他不会说；如我这般的孩子不懂事，没法说；他有一大帮的学生，有的关系极好，都向他倾诉，向他寻求帮助。父亲需要感情的倾诉与寄托吗？几十年来，他是怎么过的呢？

他能倾其所有帮助学生。

好像是在1988年，一位和父亲关系极普通的学生从新疆来信说，他开的一个饭馆被客人打架砸得稀烂，需500元重建。我和姐姐、姐夫都反对借给他，理由是：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而且他不还怎么办？父亲说：人家开口了就一定是有困难，就应该帮帮人家，不要胡乱猜想。父亲让姐姐到邮局把钱寄出，而当时他的存款不超过3000元。

后来，真的没还，从此杳无音信。客厅里挂着一张那位学生送的四川画像砖拓片。我说：“这张拓片可是值500元呀！”按我的小心眼，至少要把这张东西扯下来扔掉泄泄愤，就像现在的孩子一闹别扭就删QQ号删手机号一样。父亲只是笑笑不答。这张拓片也一直呆在原处，直到父亲去世。

父亲爱着他的学生，更爱着我。但我爱他吗？我谈过不止一次恋爱，但恋爱的爱是什么爱？父亲的爱又是什么爱？

基督教把“爱”分成两类：Agape和Eros。Agape是神给人的爱，Eros是人对于神的爱。

一般恋爱属于Eros，而这个单词和Erotic（情欲）关联着——是爱对方，同时也千方百计想从对方得到爱。所以，带着妒意，伴着不平和埋怨，以爱的名义折磨着自己，更折磨着对方，就是Eros。

那么，什么是Agape？Agape是牺牲的爱，是不求索取的无私的爱，奉献的爱。

父亲的爱是神的爱，是奉献的爱，不会因为我懂还是不懂、有没有做出回应而改变或埋怨。而我只知道恋爱，只关注索取，常常陷入不平与郁闷。

我对爱的领悟力太低。父亲重病的时候，我日夜照顾着他，但从来没有关心他、理解他，从来没有爱他……

我上课讲话多，经常咳嗽。不止一次，有同学悄悄放一盒润喉糖在讲台上，不留名不留姓，而且不是同一个人，因为发生在不同班级。同事打趣说：“一定是暗恋你的女生送的。”

我不愿这么想，这是对那些同学的玷污。他们的爱是不求回报的，是真爱。我只能心存感激，化为真诚与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