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早的爱情开始在16岁。那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一所卫生学校，从一个农村丫头置换成一个准城里女孩，未来和前途都无可堪忧。她和同学一起怀着无限期待走进学校的春芽文学社，并很快脱颖而出，成为小有名气的才女，与市内许多学校的文学社团开始了密切的接触。

    他在年龄上比她大了一截，师专毕业后分配在乡镇一所高中任教，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文学交流中的相识相知和相恋。他的一首《栅栏》曾经在小城轰动一时，依稀记得大意是这样的：不要关闭你的黑栅栏/我情愿在那汪深潭里沉没。因为被他的才华和深情打动，从16岁开始她就成了他的女人，并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给了他大量的支持和鼓励。

    他所在的学校是一所职业高中，远在偏僻的乡镇不说，待遇低下也不说，岌岌可危的前景是他最担忧的事情。那年头工作调动对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来说，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他只有寄希望于自己的努力，发奋考研。在他连续应考的4年间，她在精神和物质上都对他倾尽所有。每周往返四十公里的颠簸山路，她风雨无误，总是按时赶到他身边，为他洗衣做饭，收拾房间，俨然一个小妻子模样。他的工资经常没有着落的时候，她从生活费里省出钱来给买学习资料和生活用品。为此，他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早日功成名就，回报纯洁善良的她所给予的无私付出。

    不知道是他命运不济还是她对他太过周到让他分了心思，连续考了4年，不仅他自己灰了心，她也累了，而且没了一点希望。然后她参加工作，分配在市内最好的医院做护士。那时她的性格和心境已有很大的改变，虽然依然聪明伶俐，心里却有了许多复杂的东西。在决定分手的时候她非常冷静，无论他怎样挽留发誓都不能阻止她离开的脚步。他那张破旧不堪的书桌让她觉得无比凄惨，越来越消沉的他也让她感到绝望。

    从那个寒冷的冬日含泪走出那间潦倒的小屋以后她没有再回一次头。她把自己最生动的青春岁月留在了那里，也永远留在那个男人的心上。那个男人在她离开以后曾经放弃过所有的希望，但每次想到她含泪离开的凄凉就心痛不已。后来他参加了省内第一次公开选拔公务员的考试，过关斩将，终被省政府办公厅某处室录用，并从此顺风顺水，做到被老家人仰慕的位置，只是一直孓然独行。很多年以后，有人劝他们再续前缘，她断然拒绝。经历过太多世事，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纯洁美丽的孩子了，她对他们之间的差距了然于心。

 

　　离开第一段恋情以后，她的身边从来不缺少男人，但她的第二次选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与她所钟爱的文学完全不搭边，甚至连初中也没上完，人倒是长得高大英俊，但一眼就能看出没有什么内容。似乎对那个人，比较起来，应该用“男孩”来称谓比较得当。

    他们家在她老家的那个镇上有一家很大的制衣厂，是他的父辈们创建的，产品全部出口。其实初识时，制衣厂的效益已经在走下坡路，父辈们因为年龄和精力的原因，思维和观念也逐渐落伍，单靠早前开辟的那点市场早已举步维坚。而以他为代表的第二代们，从一开始就只会享受暴富带来的优越，对创业和磨练缺少应有的认识。他对她挥金如土，百依百顺。她冷眼看着，心里明镜似的。那时她似乎只要找一个男人没有一点负担地和她一起挥霍青春放纵心灵，让她忘记曾经的伤痛，她相信自己再也不会真心爱上任何人。

    那时的她已经有了许多改变，感情不再温柔似水，言行举止也渐渐粗俗，曾经澄澈如水的眸子除了偶尔的忧伤以外，平时总有着凛冽的寒意。她对他的态度可以用刻薄来形容，但无论怎样，他总是笑脸相迎，怎么也不离她左右。有时也会大打大闹，然而分不了几天，他又会如期出现。那些年里，大家都习惯了他们的打打闹闹分分合合，也习惯了她从一个温柔娴静的才女变成一个泼辣大方的女子，仿佛觉得经历了一场著名的恋爱，这样的变化顺理成章。

    制衣厂终于走到末路，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抵了出去，包括空旷的大厂房。那个从没操过半点心的大男孩和他的父辈们一起背负上巨额债务，生活在倾刻间完全变了模样，他从此必须靠自己生活下去。

　　她收留了他。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离开他的时候收留了他。说不清是从那时开始已经对他有了感情，还是在后来扶持他度过难关时产生的感情，反正到最后他们终于分手时，她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个她看着长大的男人。那个男人像个孩子一样，面对家里的变故除了惶恐不安，就是四处逃避，后来在她的劝说下好歹他找了一份汽车司机的活干，还尽是牢骚。在他以往的生活里，花钱是他做得最多的工作，赚钱谋生活都是别人的事情。而且，他还有许多屡教不改的恶习。比如酗酒，比如赌博，比如和她斗气了还出去找女人。最开始是以她并不爱他为理由忍受了，后来就帮他改。在别人看来他就是阿斗，她就是费再多的心血也是徒劳，但她已经慢慢习惯了新一轮的拯救。

　　后来青春就只剩了一小截，她很快就到了别人看来危险得嫁不掉的年龄。而他的成长，似乎过于缓慢。恨铁不成钢，黄泥扶不上墙，与她出色的工作比起来，他时常感到气短，但又无力改变现状。后来她做了她们医院最年轻的护士长，他们的感情也走到了最后。那时她对他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只是依然是那种无边的绝望。５年间，她虽然有时在言语上比刀锋还利，但依然付出了一个女人的全部，包括不止一次作为女人最惨痛的过程。他无法给她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未来，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

　　似乎比第一次还要艰难，心情也更为复杂。生活变得一团糟，她只用了半年时间收拾残局，然后迅疾嫁给自己护理过的一个病人。

 

    这是一个沉着稳重的男人，任何事情做来都有条不紊，嫁给他十分放心。其实他那时境况也很不好，单位面临着改制清算，他正在考律师资格证。想着她是委屈求全了的，因为前两次轰轰烈烈的恋爱，她没有自信嫁得更好。他当然知道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但他更看重她的温柔和善良——那是她在病房里的形象。而且自从结束第二段恋情后她就有心收敛自己，一时间仿佛又成了什么也不曾经历的纯洁天使。他说：“我是要和你过以后的日子，以前的我们一起忘记。”

    婚后的日子果然很是踏实。尽管他的收入很不稳定，但她们医院的超高收入对此进行了弥补。当然，他并不是一个一味只知道吃软饭的男人，总在努力为他们的小家争取更多的安乐。对她，也是必然的细致周到，让她感觉很是温暖。更难得的是，他的不卑不亢让她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她安心把自己的未来交给这样一个男人。

    他们的女儿取名叫“安琪”。漂亮似她，气质似他，比妈妈更适合称为“天使”。他们的日子在女儿出生后慢慢步入正轨，那时他已开始在律师事务所工作，他的沉着和稳重为他在业内争得很多高分。她因为倒班，家里事和女儿都管得不多，他一直很是大度，除了给她最大的理解和包容，还为她营造了一份温馨的家庭氛围。那段时间，她幸福得让所有的人羡慕，许多人都觉得作为一个经历那么复杂的女人还能如此幸福真是一种意外。

　　就在她也十分珍惜那份得来不易的幸福之时，他突然变得沉默冷淡起来。她确定他不会率先做出辜负她的事情来，于是仔细检查自己的言行，发现除了上班时间没准点以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之处，为此她甚至要求调换了工作岗位。但他却越来越冷淡，家里气氛变得沉闷起来，让她几乎窒息。其实她原本是那种快人快语的性格，为了把握那份稳定的幸福已经藏起棱角，只留了安静温柔。偶尔她也会觉得那是一种虚荣和欺骗，但总在不停地安慰自己：只要我一直这样做下去，就不能算是欺骗。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除了试图从各方面找出原因以外，她对他和女儿投入了更多的心思。那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的疏忽导致了他的冷淡。其实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只是总让她从骨子里感到有许多凉意。比如她要单独带女儿出去时，他总有许多阻拦的借口。而且夫妻间的许多事情也都饱含了例行公事的味道，他总是漫不经心可有可无。他甚至经常醉酒，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又对她特别温柔。后来她终于读出了他的痛苦，她试着去了解那痛苦的出处，但被他粗暴地挡回去了。他那种性格的男人，似乎总有独自承受痛苦的能力。

    迷底的揭晓还是在他的一次醉酒之后。他对她无比温柔，一迭声地对她说着对不起，让她感到无比的心酸委屈，然后他泪流满面，又是懊恼又是责备又是怜惜又是憎恶更是痛苦不堪地说：“你为什么要写那些日记？你为什么不藏起来？你为什么还要放在这个家里！”

    她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又仿佛晴天霹雳。原以为他不会的，看来还是过高地估计了他的大度和胸怀。她的那些日记本一直呆在书柜里，细致入微记录了她整个少女时代所有重要的经历。包括和前两任男友之间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在她看来非常美好的东西突然变成了一种肮脏耻辱的东西，深深地玷污了他们的婚姻。他一直对她的过去了然于心，而且也有心忽略那些过去只看她现在美好的一面。但那排日记一直整齐地摆放在那里，对他是一种巨大的诱惑。而且她不在家的日子太多。

    打开那些日记应该是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情，那些历历在目的黑纸白字像钢针一样刺得他眼睛滴血。他一直相信不管她经历了什么，依然是一个清白的女子。但那些感性的描写让他忍无可忍。他原本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终不可能大度到能对她丰富的过去视而不见。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痛苦和矛盾中度过，他不忍伤她，并且依然爱她，但总忍不住要去那些日记里寻找她的过去。他多么希望她在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已经毁掉了那些记录，或者一直把它们锁在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但她对他的人格充满信任，她似乎从来没有去想人性中也有不那么高尚的一面。她以为那个曾经和两个男人纠缠不清的女人已经死了，原来还鲜活地放在那些文字里。

    她无泪无语，也无限悲凉。文字和纸张可以付之一炬，阴影却再也抹不去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是徒劳，一切已经结束，而且无可挽回。她提出离婚，他不答应。于是她不再伪装自己，并且有心暴露自己更多的缺点。日子又在痛苦中经历了两年，两个人倍受煎熬和折磨，后来几近疯狂。女儿也小心翼翼惊如寒蝉。这时他的一个同学在外地开了一间律师事务所，有心请他入伙。

　　他把女儿留给了她，同时希望能把所有的悲伤带走。他不知道她早已放弃了对幸福的追求和奢望。望着三个男人远去的背影，她不知道她是他们的劫难，还应该说他们是她的灾难。他们在经历了她以后，似乎都比以前过得更好。就连那个曾经扶不上墙的阿斗，后来也因为收购珍稀兰草而时来运转，进而一夜暴富，成了响当当的传奇人物。而她，除了满身的伤痛，早已自尊全无自信全失。她在任何时候和人大声说笑，一点也不顾及是否得当。她把女儿送进寄宿学校，自己彻夜搓麻。那些麻友中不乏对她垂诞已久别有用心的男人。她佯装不知，与他们虚于游戏巧于周旋。世间男女的那些事，她早已深深看透。女人总是在某一过程里受伤，男人却在女人的伤痛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