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围在女儿中间的男人

     小时候最羡慕的是他女儿。她的大女儿叫娥，比我大一岁，跟我同班，写得一手好字，好像天生就会唱歌画画，人也长得漂亮，小学时一直是班干部，不是学习委员就是文艺委员，总是最受老师和同学喜爱的学生。因此，初中以前的许多年我都活在她的阴影里，自卑得从不敢走到她的前面去。

    他是村里的会计，帐做得好，多年来不出一丁点差错；写一手好字，村里人过年贴的对联几乎全是他的毛笔，而且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其实他没读了多少书，也许靠的都是天赋，但在乡下却足以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了。

    娥的许多爱好和兴趣全遗传于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也极珍爱这个女儿，只要自己会的，全教与了娥。如果不是后来又生了那么女儿，想来他一定会把娥培养得很出色的。

在娥以后他们家又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在乡下这类人家被说成是“绝头户”，说话做事很自然的就没有了底气。不知从何时起，他爱上了喝酒。常记得他喝得脚不沾地舌头打卷儿时写对联的情形。满屋里摆的都是女儿们已经拆好的纸，他吩咐这个女儿磨墨，那个女儿拿笔，他在女儿们的忙乱中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副又一副对联。四个女儿都围在他身边站着，睁大眼睛看他笑着笑着就哭，哭着哭着又笑，一个也不敢吭声。

那时他的村会计职务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已经被撤掉了。他对农活一点也不在行，以前会的都是花拳绣腿，因为一个村会计的身份挡着，该做的都让特别能吃苦的老婆做去了，等到现在没有了这个身份女儿们也跟着长成了。特别是那个他最不爱的二丫头，虽然没有聪慧和才艺，但心眼实在，非常能够吃苦耐劳。

村干部做工作要他们去做节育手术时，他老婆的肚子又挺出来了。本来是要把那个孩子引产的，但出于对没有儿子人的同情，村干部只要求他去做了结扎手术。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做结扎手术的男人。因为别人都说男人做了结扎手术影响做重活，所以做手术的都是女人。那一年娥已经初中毕业，没有考上好的高中，自然就辍了学，到镇上一个织布厂打工。

第五个女儿出生后，接下来就有两个女儿辍了学，都被介绍到外面去打工。本来是要罚款上千元，因为又生了个女儿，家里又是那种揭不开锅的情形，村里只罚了七百，所以那个女儿他取名叫“简平”。其实他在给女儿取名上非常讲究意义，比如“秀娥”、“翔云”、“俊凤”、“红霞”，当时在乡下也只有他这样肚里有点墨水的人才能取得出来的。

等生下第六个女儿时，他已经懒得给她取名了，那孩子就叫“小六儿”，一直叫到现在，也是一个婷婷的大姑娘了。他做了节育手术后又生下的这个女儿，从小就跟着姐姐们描眼睛画眉毛，带硕大的耳环，没上完小学就跟着姐姐出去闯天下。他早已不再写对联，更不再教女儿唱歌画画了。女儿们都四散走开后，他越是体味到没有儿子的悲哀。他的脾气变得很坏，经常把气出在老婆身上。那个生了六个女儿的女人，总觉得有愧，在他和村人面前从没抬过头。

女儿们一个接一个出嫁了，又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她们总的说来都还嫁得不错，带回了很多钱，把他摇摇欲坠的土瓦房翻盖成了小洋楼，女婿们带着他去亲自挑选家具。他最不喜欢的二女儿干脆把老公和孩子也带了回来，跟他们老俩口住了一起。二女儿给他买了一辆摩托车，平常女儿一家都在外面打工，外甥留在家里，他就骑着摩托车接送外甥上学。

      清明节时回老家正碰上他骑着摩托车接外甥，我看见他二十年前因为第五个女儿出生骤然老去的面容又精神起来，一路对着外甥有说有笑，车子跑得稳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