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第25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3月。

注释无法显示，希腊单词仅显示部分字母，如有需要烦请查阅纸质版或各种官方电子版。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尝试对海德格尔存在历史之思的基本概念给出了自己的翻译。

Ereignis的历史

——海德格尔全集第71卷第184节解读

李章印

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现象学与中国文化研究中心

The History of Ereignis:

Reading the 184th Section of 71th Volume of Heidegger’s Complete Works

Li Zhang-yin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al Development

Center of Phenomenology and Chinese Culture Studies

Shandong University

1、第184节在海德格尔存在历史之思中的重要地位

海德格尔全集第71卷的书名是Das Ereignis，这就是说，写于1941-42年的这一卷是专门讨论Ereignis的。该卷是海德格尔七部存在历史之思著作的第六部，在此之前的五部分别是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GA65）、Besinnung（GA66）、Die überwindung der Metaphysik（GA67）、Die Geschichte des Seyns（GA69）和Über den Anfang（GA70），最后一部（第七部）则是Die Stege des Anfangs（GA72）。由于这七部存在历史之思著作所讨论的核心问题就是Ereignis，所以，以Das Ereignis为书名的第71卷，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要比以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为书名的第65卷更为重要，因为第65卷还只是Vom Ereignis，亦即，还只是来自于Ereignis，而不是专论Ereignis。在这种意义上，第71卷甚至可以视为海德格尔后期最为重要的著作。

必需指出的是，海德格尔生前发表的后期论著并不完全等于其更为成熟的东西，反而由于考虑到了听众和读者的接受程度问题而没有淋漓尽致地表达其所思所想。其生前没有发表的后期著作，尤其是七部存在历史之思著作，才是海德格尔思想的真实流露，从而才是其后期更为重要的著作。由此，在七部存在历史之思著作中，在某种意义上最为重要的第71卷，因而也就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其全部后期著作中最为重要的著作。该卷主编冯·海尔曼在其后记中说，关于存在历史的所有著作当然都是处理Ereignis问题的，但只有第71卷“明确地以Ereignis为题目”，这就表明“其特殊地位”。 该卷英译者在英文版导言中也说：“该卷的题目因而指示出”“它在海德格尔思想之路上的核心地位”。

第71卷包括十一章，各章的题目分别是：. Der Erste Anfang；. Der Anklang；. Der Unterschied；. Die Verwindung；. Das Ereignis, Der Wortschatz Seines Wesens；. Das Ereignis；. Das Ereignis und Das Menschenwesen；. Das Da­seyn；. Der Andere Anfang；. Weisungen in Das Ereignis；. Das Seynsgeschichtliche Denken（Denken und Dichten）。讨论第一种Anfang的第一章，主要从存在历史之思的角度，考察早期希腊思想中的基本概念，阐释存在和思想的第一种Anfang，及其如何演变为形而上学的开端（Beginn）。第二章主要考察希腊早期的原初思想在后来形而上学中的回响（Anklang）和退变。第三章讨论Unterschied（区别）这个与Ereignis密切相关的重要概念。第四章讨论在Ereignis和存在历史中重要的Verwindung（扭转）问题。第五章界定Ereignis及其一系列相关术语的基本含义，以及与此相关的话语问题。第六章讨论 Ereignis的几个关键问题。第七章讨论Ereignis、Seyn与人的关系。第八章展开讨论存在历史中的Da-seyn、Da-sein与人之本质。第九章通过Ereignis、Anfang、Gegenwendigkeit和最后之神等概念而展示另一种Anfang。第十章讨论经验、思想如何指向Ereignis，亦即关于存在历史之思的方法论讨论。第十一章进一步从思想与作诗之关系的角度展开讨论存在历史之思。

在这十一章中，前四章可以看作讨论Ereignis的前奏（以西方思想史为依托），后五章主要讨论人与Ereignis的关系问题，而中间的第五和第六章则直接讨论和展开Ereignis问题。在中间的这两章中，第六章虽然旨在讨论Ereignis的几个关键问题，但主要是一种大纲，并没有展开讨论。第五章则真正展开讨论了Ereignis的各个关键环节，或者说Ereignis的各种本质发生方式。冯·海尔曼在该卷后记中说，展开Ereignis“十一种本质发生方式”的第五章是“这十一章的文本中心（textliche Mitte）”，并称该章是“突出的”（herausragenden）一章。 

第五章又分为两节，亦即第184节和第185节。其中，第184节集中界定和阐释与Ereignis相关的十一个关键术语，亦即冯·海尔曼所说的Ereignis的“十一种本质发生方式”：das Ereignis、das Er-eignen、die Ver-eignung、die Übereignung、die Zueignung、die An-eignung、die Eigentlichkeit、die Eignung、die Geeignetheit、die Ent-eignung和das Eigentm。而第185节，则只是讨论与Ereignis相关的话语问题。由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第五章的第184节就进一步成为存在历史之思的“重中之重”，亦即，这一节可以在某种意义上看作七部存在历史之思著作乃至全部后期著作中最重要一部著作之最重要一章的最重要一节。

2、Ereignis及相关术语的翻译

Ereignis是海德格尔存在历史之思的核心概念，但在如何理解、把握和翻译这个术语方面又众说纷纭。在日常德语中，Ereignis是指发生的事件或事情。但海德格尔又把其动词ereignen（发生）含义包含于其中，并进一步赋予它以特定的含义。由此，我们就不能单纯从日常含义和一般名词的角度去理解它，而必需把握住其动词含义和特定含义。由于海德格尔和胡塞尔都主张现象学就是朝向事情本身，可以说，Ereignis所指的就是现象学的事情本身。但海德格尔又不是笼统地用Ereignis来表示事情本身，而是试图通过它来刻划事情本身，从而把事情本身说清楚，亦即，通过Ereignis来表明事情本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事情本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又不是通过一个词就能很容易地说清楚的。由此，如果想找一个能把事情本身说清楚的词来翻译Ereignis，如果想通过一个词来刻划Ereignis这种事情本身，那就注定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

英译者Parvis Emad和Kenneth Maly试图通过人造的英语新词Enowning来表达德语的Ereignis。 由于这种翻译的某种缺陷，Richard Rojcewicz和Daniela Vallega-Neu后来又回归日常含义，简单地把Ereignis翻译为event。 但event毕竟无法刻划这种事情本身的特点，也无法突出其动词含义。在汉语学术界，宋祖良也曾悬置对事情本身的特征刻划，而以简化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但他不是完全回归Ereignis的日常含义，而是突出其动词含义，亦即，把Ereignis翻译为“发生”。 但是，汉语学术界并没有满足于仅仅把Ereignis翻译为不加刻划的“发生”，而是持续不断地试图寻找一个能更为准确地刻划它的词语。由此就导致了各种各样的汉译：“大道”（孙周兴）、“本有”（孙周兴）、“自身缘构发生”（张祥龙）、“自身的缘发生”（张祥龙）、“自在起来”（王庆节）、“自在发生”（王庆节）、“本是”（陈嘉映）、“本成”（倪梁康）、“成己”（邓晓芒）、“会成”（王均江）、“大化”（刘敬鲁）、“原事”（严登庸）等等。其中，“本有”、”本是”、“本成”、“原事”等，虽然比单纯的“发生”或“事件”、“事情”等多了一个用以刻划Ereignis之特征的“本”或“原”，强调了“本来的”、“本己的”、“原本的”等意思，但是，“本来的”“有”、“本己的”“有”、“本来的”“是”（存在）、“本己的”“是”（存在）、“本己的”“成”、“原本的”“成”、“原本的”“事”等，究竟是怎样的“有”、怎样的“是”、怎样的“成”、怎样的“事”？海德格尔所特别强调的这种“怎样”或“如何”，并没有在其中突出地体现出来。另外，“本有”还容易被误解为传统形而上学所追求的那种实体性的东西，而海德格尔的Ereignis恰恰是要破除这种实体的。就此而言，“自身缘构发生”、“自身的缘发生”、“自在起来”、“自在发生”、“成己”、“会成”、“大化”等则不同程度地分别从不同角度给出了这种“怎样”或“如何”，也避免了传统形而上学的实体含义。但它们同所有其它翻译一样，都缺少“真”或“真理”这个维度，而这个维度又是海德格尔所特别强调的，在刻划事情本身的时候是不可缺少的。

海德格尔全集第71卷第184节就特别强调了Ereignis的这个真理维度。 更重要的是，海德格尔在这里不仅集中阐释了Ereignis的基本含义，而且还界定了具有相同词根的一系列相关术语的基本含义。这一系列具有相同词根的术语也就是海德格尔用以表达Ereignis各个关键环节或各种本质发生方式的基本概念。虽然海德格尔在其它地方也会结合着具有相同词根的术语来阐释Ereignis，但只有在这里才最为全面系统地把Ereignis与具有相同词根的所有相关术语都放在一起来统一地加以阐释和界定。由此，我们就可以结合着所有词根相同的相关术语来统一地考虑Ereignis及相关术语的翻译问题。可以说，撇开第71卷第184节，我们就很难全面系统地考虑这一系列相关术语的翻译问题，从而也很难更为准确地考虑Ereignis本身的翻译问题。现在，在我们解读第71卷第184节之际，也正是全面系统地考虑如何翻译这系列术语之时。

由于Ereignis及相关术语本身的难以翻译性，我们当然无法给出最为准确的翻译，但借助于对184节的解读，给出较为准确的系列翻译也是完全有可能的。由于本文之主题和篇幅的限制，这里也无法给出这些翻译的完整理由，而只能有选择地给出一些简要说明。下面，我们首先按照在184节出现的顺序，依次给出具有相同词根的系列术语的翻译，然后再给出与Ereignis密切相关但又不具有相同词根的重要术语的翻译。

Ereignis：本真缘发。主要理由是：第一，其词根-eignis所具有的并且也是海德格尔所强调的“本来的”、“本己的”、“自行的”之含义必需体现出来，又考虑到Ereignis这个核心概念与其它具有相同词根之概念在地位上的不同，这里把这种意思体现在“本”字上。第二，海德格尔所强调的Ereignis的词源学意义，亦即，从eräugen（看）引申出来的“涌现”、“显示”、“解蔽”和“守护”之义，必需体现出来；又由于“涌现”、“显示”、“解蔽”和“守护”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原初意义上的“真理”，所以，这层意思在这里体现在“真”字上。第三，Ereignis之前缀Er-所具有的发动、促动、贯穿、引发之义，亦即因缘之义，必需体现出来，这里以“缘”字来表示。第四，海德格尔所强调的其动词形式的日常含义，亦即“发生”，需要保留，这里体现在“发”字上。总之，“本”、“真”、“缘”、“发”四个字合起来组成的“本真缘发”可以更好地刻划Ereignis这种事情本身。另外，海德格尔有时候也特别强调词根-eignis的动词含义，亦即特别强调其“自行”之义，这个时候，我们也把Ereignis，特别是中间加连字符的Er-eignis，翻译为“自行的本真缘发”。Ereignis在英译第71卷中被翻译为event（以下所说的“英译”都是指第71卷的英译）。

Ereignen、Εreignung、Εr-eignung：自行缘发。这里用“自行”来替代“本真缘发”中“本真”，一是为了与“本真缘发”区别开来，二是为了进一步突出Ereignen、Εreignung和Εr-eignung的动词含义，三是用“自行”来翻译词根-eignen和-eignung。关于与Ereignis相关的具有相同词根之术语的翻译，除了Ereignis之外，凡是把这个词根写为-eignen和-eignung的，我们都将翻译为“自行”，凡是把这个词根写为eigen-的，我们都翻译为“本真”。“自行”与“本真”虽然字面含义不同，但在海德格尔的语境中，二者在本质上也是一致的，亦即是可以互换的。因为所谓“本真”，就是“本来的”或“本己的”“真”或“真理”，而本来的或本己的真或真理就是“自”“行”，这里的“行”意味着lichten，其名词是Lichtung（下文将涉及Lichtung的翻译）。Ereignen、Εreignung、Εr-eignung的英译是appropriation, appropriating eventuation。

Ereigneten：自发之果，自发出来的东西，自行缘发出来的东西，自行缘发出来的。英译the appropriated。

Vereignung、Ver-eignung：自行发回。Vereignung的意思是从解蔽中返回，从呈现出来的存在者返回呈现的源头。英译是expropriation（没收），孙周兴翻译为“归本”，基本意思相同，只是没有把词根之义体现出来。

Übereignung：自行转发。该术语的英译是consignment（托运），孙周兴翻译为“转让”。“转让”不如“自行转发”，一则“让”不如“发”，二则缺少了“自行”，无法把词根-eignung体现出来。

Zueignung、Zu-eignung：自行发送。英译arrogation。

Aneignung、An-eignung：自行启用。 英译adoption。

Eigentlichkeit：本真状态。 英译properness。

Eignung：自行。英译eventuation。

Geeignetheit：自行聚合状态。英译appropriateness。

Enteignung、Ent-eignung：自行离弃。英译dispropriation。

Eigentum：本真之位。英译domain of what is proper。

以上是具有相同词根的重要术语，以下则是不具有相同词根但又是第184节所涉及到的重要术语（按字母顺序罗列）。

Abgrund：源渊。英译abyss。通常的汉译“深渊”过于贬义，所谓“万丈深渊”乃让人恐怖的东西，而Abgrund不是一味地让人恐怖的那种“万丈深渊”，而是指那种作为源头的“渊”。Abgrund这种“渊”乃源头之“水”，源头之“湖”、源头之“海”，是为“源”“渊”。另一种汉译“离基”是一个新造的词语，过于奇怪，人们用起来不习惯。王庆节教授则翻译为“渊基”，这用起来比“离基”更上手一些，但其中的“基”字仍带有基础主义和传统形而上学的痕迹，它所可能包含的“基质”或“基体”之义仍然会导致对海德格尔思想的误解。另外，如果我们把Abgrund翻译为“源渊”的话，那么，71卷所涉及并在65卷着重讨论的Gründung、Gründen及其动词gründen，则可以翻译为“成渊”或“成为……之渊”。

Abschied：离别。这里采用的是严登庸的译法。英译departure。

Anfang：起动。该术语的英译是beginning，孙译“开端”，马琳翻译为“启始”，严登庸翻译为“起源”，都过于强调“开始”、“源头”的意思，挤压了“动”的意思。

Anfängnis：动起来。英译inceptuality。

Aufgang、Aufgehen：涌现。英译emergence，emerging。

Austrags：承解。这里采用的是严登庸的译法。英译是enduring。

Da-seyn：原在之此。可以把Da des Seyns翻译为“原在的此”，以区别于这里的“原在之此”（Da-seyn）。

Entbergung：解蔽。英译disconcealment。

Geschiedenheit：分离。英译separation。

Inständigkeit：守望。英译steadfastness。

Kehre：转发。“转折”一词不能很好地体现海德格尔的Kehre，因为其中缺少“发”的意思。英译turning。

Leere：空虚，空洞。英译emptiness。

Lichtung：忽闪。英译clearing。该术语已有“澄明”、“疏明”、“疏朗”、“林间空地”等不同汉译。“澄明”无法表达出“暗”的意思；“疏明”、“疏朗”和“林间空地”则过于突出空间上的明暗相间，而无法表达时间上的明暗相间。

Nicht：空无，虚无。英译nothingness。

Nichtung：空无化。英译nihilation。

Seiendheit：存在状态。英译beingness。

Seinlosigkeit：存在丧失状态。英译beinglessness。

Seinsvergessenheit：存在之遗忘。英译forgottenness of being。

Seinsverlassenheit：存在之遗弃，被存在所遗弃。英译abandonment by being。

Seyn：原在。这里采用的是严登庸的译法，英译是Beyng。“原在”即“原初意义上的存在”，很符合海德格尔的意思。原有汉译“存有”不太好，因为“存有”一词在台港澳和大陆之间以及在海德格尔术语与康德术语的翻译之间都造成了混乱，让人不知所云。

Untergang：隐没。采用严登庸译法。英译downgoing。

Unterschied：区别。采用严登庸译法。英译difference。

Verbergen、Verbergung：隐蔽。采用严登庸译法。英译concealment。

Verwindung：扭转。在71卷中，Verwindung与Gewinde、Entwindung既具有相同的词根，其含义又密切相关。其中，Gewinde关联着Seyn（原在）和Ereignis（本真缘发）的本质发生，也关联着人之本质的源头，或者说，是对这种本质发生和源头的一种描述，我把这样的Gewinde翻译为“旋转”，其英译为twisting。Entwindung是本真缘发（Ereignis）中的一种特殊发生，其特殊性就在于，原来旋转着的本真缘发由此而停止下来，原来旋转着的忽闪（Lichtung）也由此而固定于一个特定的“方位”，我把这样的Entwindung翻译为“停转”，其英译为disentanglement。Verwindung则意味着，扭动本真缘发，让已经停止下来的本真缘发再次旋转起来，所以，这里把这样的Verwindung翻译为“扭转”。Verwindung的英译为twisting free。

Vorhanden：脱己的，脱己现成的，现成脱己的。英译objectively present。

Wendung：转向。英译turning。

Wesung、wesen：本发。孙译“本现”，意思也是恰当的，但为了与其它相关术语的汉译相对应，这里改译为“本发”。英译essential occurrence, essentially occ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