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卫生。空摆了一个月的宿舍双人间，多少是有些灰。我在狐朋狗友群中一向自认为还算讲究干净，临回国之前考虑到母亲要来，还特意发动室友把屋子打扫了一通，没想到一开门就让母亲不爽。放下大包小包她就开始找抹布找盆，摞起袖子从房间到洗手间团团转，让呆站着的我恍然产生了倒时差的错觉。清醒过来了我就只会说妈，快别打扫了。刚下飞机你不累吗？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你不陌生吗？女儿都快二十的人了，大事小事，能让我自己做吗？

    胸腔里还在进行着复杂的心理活动，母亲已经挎上篮子准备洗衣，我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妈，用洗衣机吧。”被坚决地否定。在家里，所有的大小衣服都是要经过母亲或者父亲的手搓揉一番，才有资格进入洗衣机，而我在外边学习生活，从来都是省了中间一道工序，直接让全自动洗衣系统帮我解决一系列问题。母亲说我管你是Toshiba还是吐泥巴，该手洗的就得洗，一个领子一个袖口都不得马虎。没办法，我只有束手无策地看着，让路过的认识不认识的同学用目光戳死。

    然后是搬家，在新留学的scholar每学年都会做一回“折翼的天使”，无论是在宿舍内部转移房间，还是跨楼层，跨校区，轰轰烈烈的搬家队伍已然成为一种习惯。而且并不仅仅是留学生，住在宿舍里的本地学生和交换生，如果一年之后还要住校的话，都一视同仁要与搬家过招。可是初来乍到的母亲却看不惯，认为孩子这样太辛苦，一面又用家乡话责怪我“作怪”东西买那么多。我委屈地辩解说，妈同学们都快把我看成“富二代”了，过一条马路竟然还请搬家公司，虽然是和原室友合请，但也足以被一天乘无数趟校车绕大半个校区搬家的同学鄙视。母亲怪我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可我心里面没说的是，我怕您连搬家也要为我亲自上阵。

    收拾了一下午母亲终于被我按坐在椅子上，与我，我室友，还有一个来帮我搬家的老乡面面相觑。室友支持我的观点，说阿姨您来就是应该旅游休闲，别太操劳。我们都在这儿生活了两年半，这些事情其实我们自己都能做。我老乡回忆上次他妈妈来新也是同样的表现，颇有无可奈何的同感。这时我妈说了一句话差点没让我鼻子发酸，她说我们做家长的来这里，怎么会是来玩的呢？不就是看看你们在这边的生活起居、学习状况？——“我只是为了确认一下你过得好不好，可是现在我却有些失望。”

    那时那刻，我多么希望自己在做一个梦，就像之前零零碎碎的夜晚会做想家的梦一样，然后失望地，失望地醒来，面朝大海，依旧春暖花开。细数这十四天，母亲都是随着七点的生物钟起床，然后做早饭打扫卫生，只有把她的活忙完下午才肯跟我出去“游玩”，几乎将我早早制定好的旅行计划全部打乱，以至于两个星期内玩的景点还没别人家长来一星期去得多。然而既然母亲初衷已定，我也只有随她，只是突然有一种生活节奏被打乱的失控感。

    母亲却更有她的不适应。她抱怨这里的餐饮里蔬菜太少，进而联想到我为什么总是口腔溃疡；她觉得交通不方便，出租车司机有时竟然会拒载；她还指责我之前关于“新加坡到处都可以说华语”是一派谎言，大多数场合下，不会讲英文的非广州福建人寸步难行……一开始我还和她争辩，后来就麻木了，我竟想脱口而出，妈，你别再管我了好不好？

    住在旧宿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去新房子里拿些东西，顺便帮母亲把她白天落在我屋里的手机带回去。一边怪着母亲粗心一边打开她的皮包，那个用了三年的手机上串着一个粉红色的布艺娃娃。不知为什么，我本来鼓着气的心立刻就软了，泪水盈满了眼眶。母亲的心里，仍然藏着一个脆弱的小女孩，一如当年的我。刚来到一个之前从未了解过的国度，自卑、害怕、无助、想家……种种迷茫充斥在心头，而她却还要强装着坚定去帮我打理我的生活。或许，我们只是习惯了，并不觉得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生活有多么难以接受，可是我却没有想到，母亲代表的，是稳定而没有风浪的家呀！

    无意中按到母亲手机上的键，黑暗中屏幕亮了，“待办日程”里是一成不变的“4月17日”——我的生日。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我揣好手机，在路灯下安静地走回宿舍，仰望一下三楼的窗子，母亲还没睡，日光灯的影子被吊扇搅成向外扩散的漩涡。两年零八个月了，我好不容易安装好的坚硬的外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过去的十四天历历在目：母亲趴在地上擦地板的身影，帮我做早饭逼着我喝蔬菜汤的不容置疑，看到满目的英文标牌时的迷茫，走累了脸色难掩的疲倦……一切的一切，将我的独立主见和坚强击得溃不成军。我想，或许温暖也是一种腐蚀性化学品，它不像硫酸硝酸一样致命，却能在游子的心底，始终融化掉一块柔软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