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睡

那是我离开部队前，最后一次参加野营拉练。部队在山野中穿行两天后，晚上露宿在一片松林中。

十月底的北方山区，夜晚已经很冷。为了睡得暖和，我们都是两名战友挤在一起，铺一人的被褥，盖一人的被褥。我和朱林一组，睡在队伍的最边缘。

疲劳时睡觉总是格外香。一觉醒来，天空已经放亮，我看了看表，是零晨四点十七分。还差十三分钟集合，不能再睡了，我决定推醒朱林，穿衣服、打背包。

刚转过身，却见朱林瞪着一双黑黑大大的眼睛，在看着我。由于没有思想准备，我吓了一跳。

“眼睛瞪得跟牛似的，吓人呢！”我踹了他一脚，小声说，“怎么醒得比我还早。”

朱林摇了摇头说：“我就没睡。”

“为什么不睡？”我很奇怪。两天行军，连走带跑几十公里，即使最严重的失眠患者的病也会治好的。再者，作为战友，我们一起摸爬滚打了四年，还没听说朱林有失眠的毛病呀。

“它不让我睡。”朱林看出我的疑惑，苦笑着移动一下身体，用手将另一侧的被子掀开了一角。

“谁敢不让老朱同志睡觉，我瞧瞧！”借着皎洁的月光，我看到朱林被子旁边是一个很小的土堆，土堆大部分被松针覆盖着，只是靠近朱林的方向，露出一片灰黑色的东西，像石头，又像是泥土。我看不大清楚。

“是棺材。”朱林小声道。

我吃了一惊，打开手电仔细看，可不是嘛，那物体方方正正、油漆已经脱落，正是一块厚厚的棺板。那小土堆原来是一个坟墓。大约由于时间久远，坟墓塌陷，露出了原本埋在土里的棺板。

“铺被子时就发现了，我没敢声张，担心知道这事，有些战士会害怕，” 朱林苦笑，“我这人胆小，有它在身边，我实在睡不着。”

也是，有坟墓和棺板做伴，能睡着的人是不多。

“你知道我一晚上最想什么吗？”朱林问。

“什么？”

“我特别想去当一夜潜伏哨，那样可以离它远一点，手里还可以拿着枪。可今晚排哨，偏偏没有我。”

“你就睁着眼睛躺了一晚？”

“那有什么办法？我不想朝向它，只能朝向你，这右半边胳膊都压麻了，”朱林边说边揉着右肩，无奈地笑笑，“这一晚上，如果月亮再亮些，我甚至连你有多少根胡子都能数清，不过，我第一次发现，就你那张老脸，还不是特别难看。”

我想笑，却没笑出来。因为我太知道一个人在山里穿行两天后，安安稳稳地睡一觉是多么的重要。而且，我们还有几十里路要走。我真的无法体会朱林那晚的感受，我总想，对于朱林来说，那一夜，一定极其漫长；那一夜的天空，一定异常黑暗；那一夜朱林的心，一定一直在很紧张地跳动……。

当然，我更知道，如果他发现棺木后换个地方，或者干脆先钻到被子的另一侧，那么与棺板亲密接触的，将会是我。

我想说两句感激或安慰的话，但只拍了拍朱林的肩，对他笑了笑。

紧急集合号响了，我背起了朱林的枪，他没休息好，帮他减轻些负担吧。朱林没让，抢过枪，背上背包，走了。

拉练结束不久，我转业到了地方，朱林则去了驻港部队，据说在那里，他被称为朱大胆，不知是不是由于有与棺板共眠的经历的缘故。由于距离遥远，我们的联系少了，我再无法查证。

但我始终记得他这个战友，始终记得，那天晚上，我和战友们均是一夜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