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是清明,追忆他们弟兄仨,自然想起他们远离故土的理由。
老三,坤,小时在家,不愿意上学,宁肯与牛为伴,每天牵着牛走出家门,在野地里,与牛一起游玩。牛在悠闲地吃草,他则坐在地上或躺在原野,看蓝天白云。老人们当然不会允许他不上学,棍棒没少挨,他也会跑着躲避。拧不过家长,只好硬着头皮进学校。可想而知,他能学到什么东西。混了个小学毕业文凭,最后还不知道把它随手丢哪儿了。反正他工作时是没有文凭的。
正值土地改革,他在老家目睹了这个全过程。
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是旁观者。但是,当打他的爷爷和一定让他上学的奶奶被斗争时,他早把挨打那回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替爷爷不平。一个孩子,在受了惊吓时,只是偷偷无助的哭泣。他放牛时的小伙伴们没有一个理他的,因为他是“狗崽子”。他们还不时地拿石块打他,骑在他身上。他回家跟奶奶说,奶奶就不让他出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听说爷爷被拖到外村关起来,后来又死在那儿。从此,他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关键的是他们家被赶到村外一间小小的场园屋,原来的屋子没啦。
他去了青岛父母那儿,从此他根本想也不想回来。
听他的述说,好像对家乡的“恨”,已经扎到骨子里去了。
童年的记忆,根深蒂固。每当他追忆起他童年的经历,都恨得牙根痒痒。后来,村里有人求他给办点事,他从不答应,装作不认识人家。其实,他在老家呆的时间最长。
就是这样一种感情,晚年的他,还是又回到了故乡。
他把爷爷,父母的坟墓安置在那儿,那儿才是他们的根。他找了自己年幼时的小伙伴,他们早已把几十年前的往事抛却了,没有恩怨,只有乡亲的热烈和亲密。他带领下面的弟弟妹妹回去祭扫祖坟。每年,他都想着,置办祭品,还要带几份送给发小的礼物。
他最后,也是葬在那儿,认祖归宗了。
老二奇,更是至死都不肯回家。
他的出走极具传奇色彩。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即墨的共产风最最厉害。大食堂,大跃进,浮夸风把即墨搞得民不聊生。当年因此那个县委书记还受了处分。当地老百姓承担了极其严重的恶果。没有食物,每天饿死好多人,要村民们抬出去埋葬。青壮年没有东西吃,有气无力地,没有人愿意干这个活。村里想出个法子:参加往外抬死人的,可以奖励两个地瓜面窝窝头。奇,就凭这两个地瓜面窝窝头,每每争先恐后地去干这个活。一米八的大个子,两个小地瓜面窝窝头不够塞牙缝的。于是,在路上,他偷了两个生产队的地瓜。春天,正是准备生地瓜芽子,以便长出来能够插秧,种植新地瓜。
他被抓起来,说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阶级敌人搞破坏。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那还了得?关进黑屋子里,吊到梁上,用皮带抽打。夜间,趁看他的人睡着了,他偷偷逃跑了。没有一点行李,没有
一分钱,身穿破棉袄,辨别着方向,一股劲地往北跑。他想,只要离开即墨,就是要饭也要逃离。
正值大批“外流”往东北去的时候。他没钱买车票,只好边要饭,边北逃。当逃到东北某地时,正赶上那儿在修飞机场,大批劳工在尘土飞扬中竞赛着劳动。他有的是力气,参加了他们的建机场劳动。人家见他肯下力气,干活比任何人都好,竞赛中屡屡得奖。干了几个月,能吃饱饭,干的劲头更大。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听就是山东来的。山东人在外面有很好的口碑,人家叫他“小山东”,并且火线入党,成了一名共产党员。
飞机场修好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他去哪儿呢
?
他去了哈尔滨,找她四弟去了。此时,他染上“伤寒病”,发烧,人瘦的皮包骨。在他四弟那儿硬靠,躺他四弟的床上,靠了两个月,奇迹般地好了。四弟自己也工作不保,实在顾不了他。于是,他又开始漂泊。
目的地这次是新疆石河子。他听说他母亲和妹妹到了那儿,他要去与他们回合。但是,他到石河子后却发现,石河子容不了他,人家已经不招人了。无奈,他只好再飘,到哪儿自己
也不知道。好在他年轻力壮,出大力流大汗的活一点也不含糊。他到了一个农村,这儿地多人少,正中他的下怀。山东人的吃苦精神,让那儿的村民们刮目相看。干了没多久,他当了支部书记。
一个支部书记,在农村就是大官儿。于是,上海女知青被人介绍给他。在那个年代,女知青回沪无望找个好人嫁了也可算作不错的归宿。女知青嫁个村支书,不用像在兵团那样出力干活,并且还有生产任务,这样一点不用干活,在家当全职太太就行,当然她愿意。
正在他们家庭生活步步向好的时候,政策有变,上海知青可以回城。这可愁怀了他们俩。上海能给安排俩人吗?还有两个孩子!他坚持与妻子离婚,这样妻子可以很容易地回上海。但妻子不同意,一定一起回去。在妻子的坚持下,历经两三年的协调,终于全家回了上海。
上海是个真正的大城市,人家那种包容的容量,是任何其他地方所不能比拟的。他在上海华山医院的消毒室,干到退休。他已经由小山东变成“老山东”了。
他是改了名字,废弃原来的名字“奇”,改成“玉”,这是他能够成为党员和党的支部书记的最初设想。
他的离家,具有悲剧性,他对生他养他的故乡,没有温暖的感情,一想心里“拔凉拔凉”的。他至死不想回家乡一趟,当死期将至,他只是去看看他的兄弟姐妹,却没有回到那个给了他诸多屈辱和痛苦的即墨东塔。
我怀疑,他不回老家看看,是不是因为他自己改名的缘故,他不答。
老四欣,他是因为小时上学,总被人欺负。离家约三四里路的小学,放学路上,同学追着打,没有
原因,就是因为“狗崽子”。不懂事的小孩子们,总喜欢欺负那些不敢反抗的同龄人。每当将放学时,母亲都站到村口岭下那个他们放学的必经之路上等待着。那些欺负人的小孩子,看到有大人接,也就不敢再欺负他了。
他是正常上学出来的。所以当他带着孩子老婆,开着自家的车回去时,还颇有点衣锦还乡,风风光光的意味。但他每回想起小时候被人当狗崽子欺负时,心里还是涩涩地酸。
这仨人都已作古,清明想起了他们的许多往事,以作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