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

朱佳发

一般情况下，我们读一首诗歌，不一定非得要了解其创作背景，以及高度浓缩的诗句里蕴含的故事，毕竟诗歌的任务不是讲故事，也不是名词解释。诗句本身带给我们的撞击比现实更丰厚、深邃。

但北岛的这首诗最好同时读读他的长文《给父亲》，它至少可以给我们两方面的触动，一是散文与诗歌表现形式的异同。异，散文事无巨细，无所羁绊，收放自如（当然它也拒绝口号口水和喋喋不休），诗歌则更需惜字如金的内敛和张力，能用一个词表现的，绝不用一句；能用一句表现的，绝不用两句——这同样也适用也散文等体裁的写作，不同的是，在此基础上，诗歌有着更多的留白。留白是一种美，也是一种可能，它会让人有更多的想象空间。也正因此而让一些人不懂。同，就是两者所指向的旨趣、义理、情感、反思等精神向度是一致的。

再者，它确实可以帮助我们精准而深入地把握诗歌所传导的情感空间、伦理纠葛，特别是像写给亲人的如《给父亲》这样的诗歌，看了北岛追忆父亲的同题散文之后，更能理解“君主”“火焰”“窃贼”“标语”等很容易被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大词的意象的平实与真实，更能理解“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的血脉相连和文化相承。

多数人所熟知的北岛的诗句中，的确多有大词，多有警句、格言式的表述。但这首写给父亲的诗，我们首先要跳出这种先入为主，因为北岛所写的父亲，就是他的父亲，是一个真实的纠葛和存正，而不是作为象征的大词。

诗歌一开头，便将我们拉进了“二月寒冷的早晨”，在“橡树”高大而悲凉的尺寸，与成为照片的父亲的尺寸的反差中，尽管“八面风保持圆桌的平静”，我们的内心却是悲凉的，这悲凉来自“父亲”的远去。

紧接着，诗人开始追忆。“我从童年的方向/看到的永远是你的背影”，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中国式父亲的背影。中国式父亲似乎总是孤独的，总是独来独往，令人捉摸不透的，特别是作为“暴君”的北岛的父亲。北岛与父亲七岁就开始冲突，“父亲发起脾气丧心病狂，形同暴君”。这样一来，我们就理解了“沿着通向君主的道路/你放牧乌云和羊群”里的“君主”一词的真实含义。父亲与“暴君”双重身份的并存，是中国家庭的一大特色，无论古今中外，无关伦理道德，它就这样悖谬地相安无事。当然，它会是童年的阴影，一辈子挥之不去，也会产生“我追随你成为父亲”的性格养成效应。而“暴君”的角色也有在社会上和在家中的两面性。当北岛说“父亲的权力从家里向外延伸”时，我们便不难理解“沿着通向君主的道路/你放牧乌云和羊群”这句诗了。

“时针兄弟的斗争构成/锐角，合二为一”，这既是时针指向的午夜零点，也可以说，所有的斗争和分歧最终都将归于原点，尤其面对所向无敌的病魔。“火焰为你更换床单”的火焰，就是火葬场的火焰：北岛的父亲曾问医生“火化疼不疼”。

“快追上那辆死亡马车吧”，但这是追不上的，父亲的确走了，留给儿子的只有忧伤和歉疚。因为，北岛并没有陪病中的父亲走完最后一程，父亲弥留之际，他远在大洋彼岸，无能为力的不得已，更增添作为儿子的歉疚。特别是“病榻中的父亲一见我孩子般大哭”时；在北岛要走时，已不能说话的父亲居然不可思议地吐出“我爱你”三个字时，在生死离别之际的儿子怎能不绞心。

这就是中国式父亲的真实写照。父子之间似乎一直是冲突和矛盾的，而在各自内心，那份爱却日久弥坚。从《给父亲》一文北岛回忆父子间的点点滴滴，我们可以感受到“暴君”威严、执拗外表下的怜子之爱。这份爱，当来日不多的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出“我爱你”时升华了。我们知道，“我爱你”并不在中国父子的语境里，父亲竟然说出来了，并且是在丧失语言能力之后，这不能不说是爱的奇迹。

最后一节意味悠长：“标语隐藏在墙上/这世界并没多少改变：/女人转身融入夜晚/从早晨走出男人”。

“直到我成为父亲，才意识到这暴君意识来自血液来自文化深处，根深蒂固，离经叛道者 如我也在所难逃。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我辨认出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交错重合——这一发现让我震惊。”北岛如是说。这是“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 最好的释义。

“女人转身融入夜晚/从早晨走出男人”。这个男人，是儿子，也是父亲，生命与意志如晨昏暮晓，亘古沿袭，生生不息。

                                                                      2017年11月28日

给父亲 

北岛

在二月寒冷的早晨

橡树终有悲哀的尺寸

父亲，在你照片前

八面风保持圆桌的平静

我从童年的方向

看到的永远是你的背影

沿着通向君主的道路

你放牧乌云和羊群

雄辩的风带来洪水

胡同的逻辑深入人心

你召唤我成为儿子

我追随你成为父亲

掌中奔流的命运

带动日月星辰运转

在男性的孤灯下

万物阴影成双

时针兄弟的斗争构成

锐角，合二为一

病雷滚进夜的医院

砸响了你的门

黎明如丑角登场

火焰为你更换床单

钟表停止之处

时间的飞镖呼啸而过

快追上那辆死亡马车吧

一条春天窃贼的小路

查访群山的财富

河流环绕歌的忧伤

标语隐藏在墙上

这世界并没多少改变：

女人转身融入夜晚

从早晨走出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