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魔”笔下的“诗鬼”

 

朱佳发

 

对于诗人间的惺惺相惜，最为经典也最为人所熟知的，莫过于“诗圣”杜甫写给“诗仙”李白的诗句：“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昔年有狂客，尔号‘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脍炙人口的诗句，将活脱脱的“诗仙”太白形象永久地刻在了历史的脑门上，以至凡有嗜酒之诗人，无不以诗仙太白和“斗酒诗百篇”为喝大酒的挡箭牌。

洛夫先生是与李贺隔空对饮的形式相聚的，这或许也有着诗人大都乐于纵情杯中物的缘故吧。

现在我们来看看现代“诗魔”洛夫诗中的大唐“诗鬼”李贺。

李贺字长吉，历史上曾有“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一说。与李白相提并论，足见李贺之犀利。而他们其实一样，既是“仙才”，也是“鬼才”，“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既可以说李白，也适用于李贺。“诗鬼”李贺的诗峭崛、奇绝、诡异，句句称奇、字字叫绝，无人能仿效一二，《旧唐书》云：“其文思体势，如崇岩峭壁，万仞崛起，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新唐书》曰：“辞尚奇诡，所得皆警迈，绝去翰墨畦径，当时无能效者。”

可以说，李贺诗句的横空出世几乎都是“石破天惊”的，因此，《与李贺共饮》一开头，便“石破天惊”——“石破/天惊/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这句有出处，乃化自李贺名篇《李凭箜篌引》之“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连“秋雨”都“吓得骤然凝在半空”，从“逗”到“吓”，一字之差，我们可以感受到“诗魔”洛夫对“诗鬼”李贺诗中意象之奇崛的折服程度，以及“诗鬼”的“鬼”之惊人。“秋雨”之所以被吓成这样，原来是“诗鬼”驾到——“有客骑驴自长安来/背了一布袋的/骇人的意象/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已挟冷雨而降”。

李贺就是这样，经常带着书童骑驴外出，看似逍遥自在、天马行空，实则一路搜肠刮肚，寻寻觅觅，灵感一来偶得佳句，必记而录之，投入小童的布袋里。一到家，便饭都顾不上吃，就开始心无旁骛地整理碎片，并将这些灵光一现的句子缀成诗篇。为此，其母谓之“呕出心乃已”；不仅如此，鬼才诗人即使大醉，也要“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真个为诗呕心沥血者也。反观当下，那些将诗歌作儿戏的所谓诗人真该大汗其颜也。

“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瘦得/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李贺打小长得细瘦，“通眉长爪”，按现在的说法是，长得有个性，太有个性。可就是这么个瘦得可怜的书生，却因着诗歌的神力而能呼风唤雨让天地动容：“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涌起千顷波涛”，“诗鬼”之“鬼”跃然纸上。

而洛夫敢穿越至唐朝与李贺对酌，进行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千古一聚”，倒也不枉为“诗魔”也。

是啊，“你我并非等闲之辈”。不入唐诗三百首又如何？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鸡一唱天下白”“黑云压城城欲摧”“东风方来满眼春”“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照样成千古绝句，更别提什么“九品奉礼郎”这个破官了。我等兄弟尽管放纵自己的放纵，晦涩自己的晦涩，“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然后，在这“历史中最黑的一夜”，“相视大笑”。

才情性情，直冲云霄，“诗魔”“诗鬼”，何等豪气，何等狂妄！

一首目空一切而又惺惺相惜的性情之作，《与李贺共饮》就这样让我们酣畅淋漓，热血上蹿，冷汗直冒。

                                                             2017年6月28日

与李贺共饮

 

洛夫

 

石破

天惊

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

这时，我乍见窗外

有客骑驴自长安来

背了一布袋的

骇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

已挟冷雨而降

我隔着玻璃再一次听到

羲和敲日的叮当声

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

瘦得

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

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

涌起千顷波涛

 

嚼五香蚕豆似的

嚼着绝句。绝句。绝句。

你激情的眼中

温有一壶新酿的花雕

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

最后注入

我这小小的酒杯

我试着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绝

塞进一只酒瓮中

摇一摇，便见云雾腾升

语字醉舞而平仄乱撞

瓮破，你的肌肤碎裂成片

旷野上，隐闻

鬼哭啾啾

狼嗥千里

 

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

从历史中最黑的一夜

你我并非等闲人物

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

从九品奉礼郎是个什么官？

这都不必去管它

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

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

喝酒呀喝酒

今晚的月，大概不会为我们

这千古一聚而亮了

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

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

不懂

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

 

 

 

洛夫，原名莫运端、莫洛夫，湖南衡阳人。是台湾现代诗坛最杰出和最具震撼力的诗人，为中国诗坛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由于表现手法近乎魔幻，因此被诗坛誉为“诗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