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 2017

去年七月份公司年中会的前一晚，我爸视频问我一切可好，我说挺好的，他说那就好。第二天正要去做会场做一二季度的工作讲话，三舅打来电话说，回来吧，你爹死了。原本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开了六个小时，一路上我给坐旁边的人讲笑话，可手脚都是软的。葬礼上大舅在背后踢了我一脚，说有吊唁的人来你得哭，妈哭得死去活来，表妹在哭，前妻在哭，陪我一起跪着的堂哥象征性地嚎几嗓子，可我一点都不想哭。可能是因为我爸生前比较容易掉眼泪，遇到什么事还不够他哭鼻子的；也可能是从小在外面挨村里孩子打在家每天被爹揍麻木了，你打你的，被揍成什么姿势就什么姿势趴着，我不言语，也不反抗，没什么好委屈；还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这对于我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终于解脱了。

我爹是个智商特别高情商是负数的宠儿，家里的房、家具、衣服、电视冰箱洗衣机什么的，都出自他手，家具都是卯榫结构没一根钉子，现在还在老宅摆着，我两三岁那会儿他去别人工厂看了一圈，收了些报废机器回来，就开始打样板教工人开起了皮包厂皮鞋厂。大概智商高到一定地步的人多少都有些反人类，在他眼里我们这些凡人没什么存在的必要，更不要说这世界没按照他的意愿转动，他总是乐呵呵的给大家讲笑话，却从没满意过开心过，他时常从梦中哭醒，对我们说，我妈想我了，要我去。妈抱着他头说，小元你再陪陪我，等儿子成人了，去哪我都不管你。

我爸去世前几个月，我坐在他床边问，爸，给你买的这房可好？他笑着说，济南最好的。我问，儿子可争气？他摇摇头，你比我差远了。我笑着跑出来和我妈说，你看，他就是这么孩子气。每次回家他想着法的找我吵架。隔日子久了我妈就会打电话，回来吧，家里东西快被他砸净了，你不回来没人能和他说话。一般人是没法和他对话，无论别人说什么，他总能一句话噎回去，再拿人家开半天玩笑，所以他没什么朋友。他原本有个朋友，是个国家钦定的坏分子，年轻被活埋了半夜从土里钻出来跑回家，在路边修鞋卖白糖。他那朋友临死的时候说，老婆我想吃点鱼。他老婆说，你都快死了还吃什么鱼，鱼那么贵。他还好着那会儿经常在我家坐一天，他面前满地烟头和痰，午饭的时候坐在旁边不上桌，他说嫂子我知道你已经够烦我了，我再吃你家饭以后进不了门，你让我和小元聊会儿就好。后来他死了，再后来跟我们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二大爷出车祸死了，他在医院的卫生间接着接着热水哭起来，说妈小元没本事没照顾好我哥，可我把钱都花了对不起他娘儿俩，妈我没脸见你。后来他整天惦记着把我叫回来面红耳赤的吵一架，质问我为什么还不去死。我走的时候他就站在路边目送我哭，妈就过去抱着他说，小元乖，咱回家，我唱歌你听。

我爹的衣兜里永远装着我名片和照片，他时常偷跑出去，扎到路边人堆里拿出来给人家看，这是我儿子。从小到大每次见到我，他总是难以掩饰的热爱与憎恶，我身上流着他一半的血，但可惜，我妈是个正常的人类。他从来没有懈怠自己作为父亲和弟弟的责任，尽量压抑自己的天性没有每天跑到垃圾场修理别人扔掉的各种家电和机器，给我们温饱的生活，但他从没给过我们一丝怜悯和同情，他从不试图去理解，我们和他不一样。

爸妈有天在路边摆摊，有辆车停在他们旁边，下来个衣着讲究的女人，她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说孝元哥你也知道养家糊口了？然后热泪盈眶，拉着他的手一天没放开，那天她帮爸卖了一天货，还背诵爸写的信，妈在后面坐着，一声不吭。后来我问妈，那是谁，妈说，你爸女朋友的妹妹。她姐呢？父母不许，自杀了。他写给她的三封信，她的两个妹妹都能背过。那天之后他开心了很久，没什么事能让他那么真挚的开怀。

人活着就是为了含辛茹苦，死并不算什么，难的是在有生之年心悦诚服地接受这世界不会是你理想的那样，难的是无怨无悔的接受可怜卑微孤独寂寞的自己，难的是不必怜悯就能宽容的接受我们蝇营狗苟的每一个人，我心疼他，可怜他，他有着我未知的前半生和我日日在看的后半生，他所做过的一切烙印在我脑子里，提醒我放过自己，放过自己。

清明那天给爸扫墓，给姑姑扫墓，给爷爷奶奶扫墓，妈瘫倒在爹坟前，哭着说，庄孝元你对不起我，你都不愿陪我到最后。我擦洗着父亲的墓碑，想，他答应的事，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