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二大爷还在病房紧闭双眼，脖子上开个洞，一根氧气管插进去，鼻孔也插了根鼻饲管，无论喂水还是米汤，都得用根吸管再从脖子的洞那吸出来，不然他就浑身抖动迅速憋死。除了生理盐水，每天都得用一台缓慢注射的机器给他打一针，医生说，救不回来了，但若断了药，很快就会死。那一刻，他起码还弥留在这世上。

大家看了看爸，他立刻暴跳如雷，“你们这些混蛋，他是我亲哥哥，是你们的亲人，要让他活着，倾家荡产卖房子也要让他活着。”大家没有说话，渐渐散去。妈留给爸八万块钱，“我们就这些了”，她病体难支，回家躺着。二大爷在那躺着，一天八千块。

爸的癌症和心脏病神奇般地痊愈了，执着地每天给哥哥擦身子，换尿袋，喂米汤，再吸出来。我按照妈的要求辞了职，回老家接替爸，我们俩轮流二十四小时守着撞毁了半个脑壳的二大爷。

直到八万块花完医生让续费的那天，我说，“爸，像植物一样活着难道比死更好吗？”

爸说，“我去洗洗毛巾。”

他转身走出病房，不久，锅炉房那儿传来嚎啕大哭。我走过去，看到他满脸是泪。他抬起头，看着我说，“你妈跟着我，一辈子没过好日子，她说她死前想住楼房，我们买不起。为了你大爷，我把她看病的钱都花了。我不能看着你大爷死，我没能让你妈过一天好日子。”

他用毛巾擦干了泪，拎着毛巾角在热水龙头仔细地洗。“去给你大爷再喂次饭，他不是没有孩子，有孩子伺候他。我给哥哥最后洗次澡，咱就回家。”

爸给二大爷擦身子的时候，跌倒在床边，“妈，我对不起你，没照顾好我哥哥。妈，孝元尽力了，我有脸去见你。”

他扶着我说，“咱走吧，医院不会不管。”

半个月后，传来二大爷的死讯。那个单身汉终于按照他的意愿，一辈子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小学那年，爸说，“哥，咱分家吧，工厂和存款都给你，我想单过。”二大爷没说话，拎起斧头砍断了爸的腿。

我回了北京，又找了份工作，继续风雨飘摇如履薄冰的生活。

或许我可以生活得更“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对老板说，我既不是来做官的，也不是来当奴才的，我帮你赚钱，工作对得起我的薪水，仅此而已。

我看到了，嘻嘻哈哈一辈子的父亲，在面对拿钱换存活时间的时刻，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后悔没有能力给妈足够的物质保障。我知道我也会面对这一刻，知道当垂垂老矣没有能力再靠多干一会儿给家里餐桌加道菜的时候，我也会痛苦，就像我在出租车里看到街边满面沧桑穿着破旧的衣服拼命蹬自行车赶时间的时候，也会为她惋惜：如果她的男人能多赚点，现在的她不会是这个模样。

是的，我也会的，会窘迫，会无力，会痛苦，会难堪。

我不想再去考虑，拿什么换什么，是不是值得，我不想再去思量，坚持什么，放弃什么，就像我从未在世间存在过，就像世间从未出现过。

对于这世界最好的回应，就是没有反应，没有过爱，没有过恨，没有过渴望，没有失望。或许是淡漠，或许是本来应有的模样。

今天下过一场小雨，满世界湿淋淋冷飕飕就像小时候妈妈哭过的脸，这是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