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我坐在这城市交织如网的公交车的一班，随它飘荡，日复一日。呆滞地看拥挤人群，结识不同的人，繁衍出各种各样的了局，绚烂的灰色一片。像一阵阵火焰，燃烧和熄灭。

　　一个发烧的夜里，我感到自己轻飘漂浮了起来，爸妈高伸着手想抓住我，可我越飘越高。我想抓住墙壁，抓住屋顶，抓住空中的电线，抓住飞鸟的翅膀，抓住云彩。巨大的浮力扯开我乱抓的手，将我托上去，远离人间。退烧后回味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很像现在的生活，轻浮无所依托。我想大家都是一样，所以才有无数的手像落了水一样抓狂。
　　人的心思像这个城市底下暗暗的流水，编成一只网将城托起来；就像接生医院里一排排放婴儿的盘子，在某个网眼里就爬着你。
　　
　　希望有一天，我能坐在阳光底下，面目慈祥地仰面靠在大树上，看黄色的叶子空旋着落进我怀里，我微笑着抱住它，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可是没有，我只能面目呆滞的坐在公交车里，随着上下班的人群，甚至不知道它要开往哪里。等嘈杂的人喧过去，我摸摸自己的脸说，走吧，又一天过去了。
　　脸上快没有知觉了，僵硬而直板；鼻尖冰凉，像狗鼻子。就是这些带我回到属于我的那个小屋，啃着前天的馒头想我的那些孩子。
　　
　　我对我的孩子们说，等你们长大了，做一个正直的人，是，正直的人，快乐的生活。守着自己眼前小小一摊，不管别人有什么，这是我的生活。对他们讲的时候，我的泪从心底悄悄的流下来，滑下去，砸进心底。
　　“好的，老师！”他们哄的一声跑开了，笑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校园，我微笑看着，弯着嘴角，一层水雾蒙上眼，就像他们轻柔的手掌。于是我把嘴角弯的更大，让孩子们从远处就可以看到，老师很高兴。快乐的玩吧，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看看老师是不是孤单了。
　　那些遥远的梦和爱似即似离，像在我心里曾经开过的一朵绚烂的花，像一场焰火顶天立地的大，但随后却摸不着了边际，成了我的幻想，好像从未有过，好像荒谬，却忘不掉，却放不了，在别人快乐的时候，在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隐隐揪住我的心。
　　
　　还是有一个跑了过来，他跪在我怀里，趴在我脸前说，老师你的脸脏了。说着拿出皱了的手绢来擦我的脸，我努力笑着，笑出了声，“好了，你真好。”又一个调皮蛋趴过来，端详了半天，神色凝重的问，“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我咧开嘴，心酸如泥石流一样冲过来。感觉自己晃了两下，记忆里那堆灰烬一片片连接起来，让我看到上面曾有的字，那曾炽烈燃过的时光和爱。我的历史再次对我重演，祭吊死去的我。
　　
　　在公交车上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儿，像我的大一点的学生一样年纪。她的个子很高，胳膊上的肉很松皮肤粗糙，却完全是一个孩子的模样。中午的车，她疲倦的倒在坚硬的塑料椅子上，裸露出来的前胸和胳膊上的骨头尖细的要刺出来的样子。上身在椅子里面越缩越小，她这是睡着了，我想，一会就要歪在我身上了。可惜不知道她要去哪里，给她做几站的枕头。
　　刚碰到我她就醒了，她很不好意思的一笑，小孩子的模样就完全露出来了，虽然还是很累的样子。她的笑带着一种自然和亲昵，一看就是好说话的。“你是老师吧？”她说。
　　我点点头。她的胳膊上，腿上露在裙子外面的地方都印着蝴蝶。显然不是刚印上去的，因为那些蝴蝶已经残缺不全，好多挤掉了翅膀上的颜色。
　　蝴蝶都是一个品种的，让我想起了小学生用口水舔舔印在本子上的粘贴画，就是那种的。不过印的位置不同。而这一定是个穷学生，还留着几天前的水印不肯擦去。
　　“蝴蝶，嘿，蝴蝶……”她悄悄的、神秘的、声音嘶哑的说，“你看，蝴蝶。”她突然满足的笑了，“蝴蝶呢！”
　　“是的，蝴蝶。”她低下头一个一个打量着那些蝴蝶，轻轻摩挲着。“你看看，这里也有呢。”她把前胸本来就很低矮的领口向外拉了拉：差不多没有什么乳房，乳头黑黑的一团子，看起来很硬。中间还有一只蝴蝶，最大的，比外面的都要大。“你多大了？”
　　“你猜。”她眼睛迷蒙起来，又失掉了精神，“我十九了。”她低下头，看到身上的蝴蝶，又笑了，她趴过来说，“其实我十六了。”
　　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当作秘密告诉你的，异乎寻常的语气。对于听者，大多却是无论怎样的答案都无所谓。
　　
　　我不说话，歪着头，透过颠簸的窗看灯红酒绿的街。城市是让灯红酒绿支撑起来的，是让高高的啤酒肚、名车后窗的棉花熊和一掷千金的豪迈支撑起来的，一个酒店接一个酒店。上大学的时候我走过这些街，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数一个接一个酒店和灯色迷蒙的暗黑的门。数到最后我也忘了有多少，只记得我吐了。我很为他们辛苦，因为我明白这些门里所做的就叫城市，这就是我们城市。
　　
　　她突然转过头来，声音相当大的说了一声，“我是坐台的！”底气相当足，好像压抑不住气冒出来的。整个车厢安静了，都装做故意不向这里看，每个人却都向我们看了一眼。
　　“你是什么？”她刚才声音那么大，我没怎么听清楚。
　　“我是坐台的。”她还是声不小，只是和缓了多，“我知道都瞧不起我们。”
　　“哦，没有瞧不起。”我梦呓一般的嘟噜了一句。
　　
　　她和我的学生一般的大，我蹲在一棵树前想，不知道雄壮的男人们脱下裤子来面对她的时候会想什么？有只蚂蚁顺着皴裂的树干急匆匆爬上去了，后面还有很多只。树根旁有几棵草，还有小小的坟一样的土的隆起，它们一定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她还是个小孩子，我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她说北京。我说北京的怎么会来到这里找工作？她低下头说，我去过北京。
　　“我姐姐在北京工作呢，我妈在东北，哥哥在东营，我就在这里。”她的身子一下塌下去，“在这里坐台——赚钱。”
　　
　　很久没有她的消息，每当想起她，她带着讨好和疲倦的笑、神秘的说话表情就显现在我眼前，接着是那些好像印了很久的蝴蝶。被手指抹掉的翅膀好像是她粗糙的皮肤和刺出来的骨头。而我面对心里的这些，越来越软，越来越小，越来越失去男人的气概与威严。女人赋予男人的那种威武感在我变成愧疚，变成一种狗仗人势的虚伪的压迫。
　　我开始走着上班，公交车血红的嘴唇和甜腻的香气像假胡子一般粘在这个城市的脸上，让我看不到它的心，我渐渐远离，一个人游离，莫名其妙伤心。
　　我还是个孩子，等着人来爱。可是没有，他们说，你是男人，要挺起来。我哭着闹着喊着退着躲着，不要，我不要，他们说，你这个没出息的。或许是吧，我的鼻子还冒着泡泡。忘掉我吧，不要抱什么希望，这个黄昏我还要去蹲在那棵树下。
　　
　　若这个城市的人都忘掉我，任我喊任我跳没有在意的，我会想象自己穿着草裙跳起舞，傻傻的笑起来，呵呵笑起来，好像被人挠了一下那样。眯着眼睛，梦幻般的神情，灵魂出窍。我会蘸满浓浓的墨，握着如彖的笔，画一个歪歪扭扭的圈，挂在屋里。
　　没有人，理解，我的神秘。
　　我会跑到幼时的那个花园，想象仍有满园的月季花，咧开嘴笑，露出歪歪扭扭的牙齿。我跪下，爬啊爬，拱啊拱，从中找一朵最好的。
　　“哑哑！这是给你的花！”我跑回校园，捧着给她看。她站的很远，两手放在身子两边，她看着我，嘴很大的张开，却没有声音，我想她笑了。她站在那里晃悠起来，越笑越厉害，大到得用手捂着脸。
　　我也笑了，我很高兴，因为她很高兴。她跑过来，从我手里拿走那支白色的花，还带绿色的叶子和娇艳的水滴。她说，“呀！这是月季。”她咯咯笑起来，翘着嘴角对我说，“你怎么给我月季？还是白色的。”
　　我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那朵花，跑了。
　　
　　刚才夺那花的时候，花瓣坏了，我搂着它说，“对不起”，眼泪一下落下来，我泣不成声的摸着它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把花瓣夹在那个高中生的本子里，把枝子插进原来的土里，我想，他的初爱死了。
　　过几天再去，花枝枯萎了。我知道，它一定会枯萎的，我想它枯萎在妈妈身边。埋它的时候我想，它妈妈或许会伤心的，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它咬下来，现在我的嘴边还有划的血道道。我在它的坟上立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天堂。
　　
　　哑哑说，“你不要走！”我把书包抱在怀里，低着头不理她，不看她。一动不动的站着看地上的蚂蚁。她突然笑了，“那花很好，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支？”
　　我生气的看着她，本子里的花瓣快要干了，“你再也别想了！那花死了！”
　　“那……我让你拉我的手！”她把手伸过来，脸上带的笑好像让我知道，这是多么划算。
　　我把书包扔在地上，掏出那个本子打开给她看，“你看，花瓣都干了！”我都要哭出来了，合上本子跑了。
　　
　　从此我开始躲着哑哑，她对我越好，我的心越痛，可怜那天的月季。我都要恨她了，我一定要恨她，我的花儿死了。那个花园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花了，她让我再给她一支，我去找过了，那里根本没有这么好的花了，我拿什么给她？
　　
　　毕业那天，我哭了一夜，我再也见不到哑哑了，我再也没机会对她说，我喜欢她。我应该感谢她，她一直没有和别的男孩子好，让我一直做着这个梦。我应该恨着她，我永远不会从那个幼稚而美好的梦里醒过来。
　　他们说，我是男人，应该怎样怎样，我不觉得。我只是一个人，一个和所有人一模一样的人，不属于哪一类。我小心翼翼把我的心奉献出来，拿给她看，她说不好。我只是月季花园里的一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好，我只把我能得到的最好的给她。或许真的不好，于是，我死了。
　　
　　我的天在转，我的天有浅蓝的颜色，我的天有月季花的图案，我知道哪一朵是我。我看到那树上的蚂蚁爬下来了，我又笑了，“它们爬下来了呀”。我笑的时候泪就会被抖下来。
　　我终于自己了，我终于从那个地方出来了。我看到自己被按在泥里，我看到他们按着我的头往电线杆上撞，我看到他们不紧不慢的一下一下打我的脸，我呆愣愣的看着，等着，他们打得很高兴。我看到他们很高兴，于是我就笑了，我也放心了：他们高兴了。
　　我远远的看到一帮人跑过来就会把书包脱下来用衣服包着抱在胸前，我知道他们要打我了。他们一起踢我肚子，抬腿高的还能踢到我抱书包的胳膊，于是我把袖子卷起来，不要踢脏了我衣服。
　　
　　妈说你衣服怎么脏了，他们是不是打你了？我说没有，我又跌到了。她带着肥皂泡泡的手就一下一下的往我脸上抽，她的打的要比他们疼很多，肥皂泡泡还淹眼。
　　我从小的特长就是挨打，我不怕挨打，因为我不会痛。我只是觉得挨打很浪费时间，他们花掉了我的时间。我很想趴在后院的石头上看蚂蚁，有很多品种的蚂蚁，黑色的，黄色的，还有一种个头很大的。黄色和黑色的会打架，伏尸遍野，个头很大的不会理它们。
　　
　　那个小女孩儿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她说你怎么这么久没有给我发短信，我很失望。我说你不是也没有给我？她说我被警察捉走了，所有的东西都被没收了，我把手机卡含在嘴里。他们一下一下打我脸，嘴角都流血了，我还是含紧了卡。差点吞下去，那样就联系不到你了。
　　一下一下，这个词让我头皮发麻。她说不聊了，这是客人的手机，他生气了。
　　我说不要做了，刚出来就休息下吧。没想到没过多久她还是回了，“我要把没的赶快赚回来。别回了，下次借到手机再联系！”
　　
　　蚂蚁都跑光了，天黑了。我慢慢走到站台，倚着站牌躺下，等着明天的公交车。
　　
　　“老师，你看他把人家打哭了。”我睁开痴迷的眼睛，走过去，把那个哭了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