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一章的讨论(之三)
(2013-07-05 07:3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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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一章的讨论
(之三)
提要:
一、关于《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的文本。
二、历代学者对“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的注解。
三、对孔子“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的认识。
四、郭象《庄子注》对此的注解。
五、庄子论机械。
六、《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一文的意义。
三、关于孔子“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的阐释。
以上所举历代各家治庄著作,开辟蹊径,俱有全书,特别是对于孔子“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的阐释,各执己见,本文在此所举者,仅撮其大意而已。
哲学的理解,应该建立在对文献原始文本的理解基础之上。庄子的技术思想,只能从庄子的著作中,庄子的文本中去读,去理解。真假之辩,或云“真修浑沌还是假修浑沌”,只能从原文,从庄子的原著中去理论。
通读《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全文,从上下文来理解,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这个“假”,只能是真假之“假”,而不是“假借”之假,才文从字顺;作“借”义,在此文中,说不通,也不妥。
假的基本字义是不真实的,不是本来的。与“真”相对。
许慎《说文》:“假,非真也。”假的本义,跟“真”相反。先秦乃至两汉之际的文献中,假为真假之假,用处极多,如《诗·小雅·小弁》:“假寐永叹。”笺:“不脱冠衣而寐,曰:假寐。”《墨子·经上》:“假,今不然也。”许慎《说文》:“假,非真也。”《史记·项羽纪》:“为假上将军。”《汉书·匈奴传》:“假令单于初立。”《史记·淮阴侯列传》:“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假”字在《庄子》一书中,凡21见,据王先谦《庄子集解》以及郭庆藩《庄子集释》文本,可详记如兹:
其一、内篇 德充符第五:“奚假魯國!”
其二、内篇 德充符第五:“审乎无假。”
其三、内篇 大宗师第六:“假于异物。”
其四、外篇 天地第十二:“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
其五、外篇 天道第十三:“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
其六、外篇 天运第十四:“假道于仁。”
其七、外篇 至乐第十八:“假之而生。”
其八、外篇 田子方第二十一:“而犹假至言以修心。”
其九、外篇 知北遊第二十二:“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
其十、外篇 徐無鬼第二十四:“且假乎禽贪者器。”
其十一、外篇 則陽第二十五:“夫冻者假衣于春。”
其十二、外篇 則陽第二十五:“所假而行。”
其十三、外篇 則陽第二十五:“疑之所假。”
其十四、外篇 天下第三十三:“不以身假物。”
此外,哈弗燕京学社引得编纂处编印的《庄子引得》,尚引“假人”,“假借”,“登假”,“浸假”,共引七例:
其一、外篇 山木第二十:“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
其二、外篇 至樂第十八:“生者假借也。”
其三、內篇 德充符第五:“彼且择日而登假。”
其四、內篇 大宗師第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其五、內篇 大宗師第六:“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难。”
其六、內篇 大宗師第六:“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
其七、內篇 大宗師第六:“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
由《庄子》一书“假”字出现的次数,可以看出,“假”字的基本字义,在《庄子》的文本中出现的文字中,并非仅仅是真假之“假”,亦非伪托之“假”等等。它的详细字义;既有作形容词用,又有作动词用等等。读懂《庄子》,这必须根据《庄子》的文本,指出正确的语言分析。
毫无疑问,哲学的分析,恰恰应该建立在坚实的语言分析的基础之上。庄子技术思想立论的根据,既不能根据郭象的注、成玄英的疏,也不能根据郭、成以后各家的陈述,只能根据庄子的文本,《庄子》的原文。
通读子贡南游于楚全文,细心的读者都会发现,庄子非常重视这一章节,其事发生的地点为 “汉阴”,此地所在,据清陈寿昌撰《庄子正义附录》,“庄子为道家言,篇中人名地名以及鸟兽草木,半属寓言。”他认为:“必欲求故实,转嫌穿鑿,虽然不可名者,道也;而道寄于文人地物事,又为文者之所寄也。”他之所以撰此,乃“于其所寄者,略为考究,以便循览,倘亦因文见道之一助乎”?其注“过汉阴”,引成疏:汉水之阴。陈寿昌又“按汉水出今陕西汉中府,宁羌州嶓冢山,至湖北之汉阳入于江”。 “汉阴”之阴,据《说文》:“山之北,水之南也。从阜,从侌。”可知“汉阴”,之地所在,当即汉水之南;用汉水这个地名,显而易见,当是庄子着意安排的,是有其意义的。
而人名,“子贡南游于楚”全章之中,当事人有四:
其一、是子贡。
其二、是汉阴丈人。
其三、是子贡的学生。
其四、是孔子。
此章之中的四位人物,无疑,也都是庄子在《庄子》一书的写作中,着意安排的,有其意义的。
初读《庄子》一书的人知道,此中四人,除汉阴丈人,子贡的学生为时人不知之外,孔子与子贡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孔子是周游列国的大教育家、圣人;子贡则被叔孙武叔称之为“贤于仲尼”的贤人,而子贡的弟子虽人微言轻,但毕竟是孔门中人,非同小可。可见利用名人效应,说明此段,自逞机锋,绝非一般。
“子贡南游于楚”一章的开头,针对是应用桔槔还是不用桔槔引发了庄子对古代机械的定义,并论述了机械的特征。子贡对桔槔的言论,代表了庄子及其那一时代人们对先秦机械及其应用的认识。“机械” 词语由“机”与“械”两个汉字组成。“机”——原指局部的关键机件;
“机”、
在古汉语中原指某种、某类特定的装置,后来又泛指一般的机械。《尚书·太甲》有“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庄子·齐物论》:“其发若机括。”《释文》称:“机,弩牙;括,箭括。”《说文解字》对“机”的解释是“机,主发者也”,指弩机。《庄子·山林》道:“丰狐,文豹……不免于网罗机辟之患”即指夹子一类的装置。古代之“机抒”指织布机。《淮南子·泛论》载“伯余之初作衣也,……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后世为之机抒胜复以便其用。”《史记·郦生传》有“农夫释耒,二女下机”。由此可知,“机”之本义指机械装置中构成转动副的转动构件。
“机”、“械”这两字连在一起,组成“机械” 一词,便构成一般性的机械概念。
《庄子·外篇·天地第十二》“子贡南游于楚”一章载:“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汤,其名曰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俯而不对。”这段对话为子贡与老人的对话给出了机械的概念界定即“机械是能用力甚寡而见功多的器械”。
《韩非子》卷十五《难》二中有类似的论述:“审于地形、舟车、机械之利,用力少,致功大,则入多。”故此中国最迟在战国时期已形成了与现代机械工程学之“机械”涵义较相近的概念。
机字与械字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新词,是先秦对机械的价值评价分不开的。机械是利用力学等原理组成的各种装置,它是由机所发动的机械运动,受到机械中一个部分的控制,它做功的方位有所限定,区别与手工工具。
庄子所处的时代,这一时期生产的发展,使各种简单机械大量的出现,无论是车辆舟船还是农业机械,其作用日益广泛,引起思想家对机械的种种思考。从子贡的谈话中可以看出,先秦时期,机械是由两个以上的构件所组成,恰如我们今天所称之的“机械是由可分解的简单机械运动的集合”,在使其中的一个部分运动时,其余部件,除固定部分以外,都发生一定的运动,它根据人的意志与需要,在一定时空范围内运动完成某项工作,给人带来用力少,收获大的效益。尽管《庄子》中的论述与今天我们对机械的定义相比,其认识尚乏系统,但它反映了先秦时期的科学认识成果。
子贡劝汉阴丈人用桔槔提水,汉阴丈人以“非吾不知,羞而不为”为由,说出一通“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有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的议论。至于“独弦哀歌”,前人注庄,言汉阴丈人则“逼人甚矣”。而就是这段议论,乃为今天不少学者常言及的道家鄙薄机械、鄙薄技术的证据。
如果《庄子》的这段文字就到此结束的话,那对汉阴丈人的话是肯定的,那么庄子此段寓言,就犹如今之春节晚会之类的电视小品;毫无哲学的意义。但是《庄子》要说的话远远没有说呢,这就是该章的最后一段,即孔子对汉阴丈人的批评;“反之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这一段也是“子贡南游于楚”全章的关键所在。如果没有这一段,那就不是庄子,那也不是庄子的哲学。
对于汉阴丈人的行为和言论,孔子地指出:“彼假修混沌氏之术者也。” 假修混沌,一针见血,可谓诚哉斯言,尽得庄学大意矣。这个“假修混沌”之假,其字义不是借意,而是真假的假。很明显,若是假借之意,无疑对汉阴丈人给肯定了。若是真假的“假”,就对汉阴丈人的言论的彻底否定。孔子的这句话统驳全篇,彻底否定了汉阴丈人的作法和言论。
倘若没有这句话,那么,对汉阴丈人的观点就是持肯定与赞成的态度。庄子在《天地》篇中,就是借当时的圣人——孔子之口,严厉批评汉阴丈人是假修浑沌,而不是真假浑沌,更代表了道家对科学技术的态度,这也是庄子行文的玄妙之处。
汉阴丈人的观点是:“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要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郭象尽识庄子对待机械、技术的态度以及其用心,其注曰:“夫用时之所用者,乃纯备也,斯人欲修纯备,而抱一守古,失其旨也。”郭象的这一观点,无疑是正确的。
孔子否定了汉阴丈人的观点,他认为汉阴丈人假修浑沌之术的原因很简单,这就是如果真修浑沌的人,就不可能“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如果假修浑沌的人,就“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所以,孔子说汉阴丈人“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
这个其一,就是汉阴丈人的的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这个其二,就是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也不会有机心。
《庄子·天地》篇所载,反映先秦时期对待机械技术应用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其对比分析,如表1所示:
表1 《庄子·天地》篇所载内容的分析
真假之分 |
对待机械的态度 |
浑沌 |
无机械,无机事,无机心 |
假修浑沌之人 |
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
真修浑沌之人 |
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也不会有机心 |
假修浑沌之人的代表:汉阴丈人 |
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 |
由是观之,孔子认为汉阴丈人的说法与做法都不对,是假修而不是真修。郭象注此,更是说得明白,认为汉阴丈人抱一守古。抱一是对的,守古却是错的,守古而不用桔槔,就如孔子所言:“治其内,不不治其外。”若照汉阴丈人所言,道家是不要技术,甚或反对,鄙薄科学技术的,而事实上“子贡南游于楚”一章中孔子对汉阴丈人的批评,才真正代表了庄子的意思,说明道家重视机巧,重视机械的应用。郭象所注,也极得庄子之意,提示了道家重视科学技术及其发展与应用的本质。一部《庄子》可以说是中国古代一部百科全书,同时也说明道家恰恰是反对守古,与时俱化,重视机械,关注技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