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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一章的讨论
(之二)
刘克明
提要:
一、关于《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的文本。
二、历代学者对“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的注解。
三、对孔子“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的认识。
四、郭象《庄子注》对此的注解。
五、庄子论机械。
六、《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一文的意义。
二、历代学者对“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的注解。
1、 郭象与成玄英的注与疏。
晋人郭象(约252~312)的注与唐人成玄英的疏,不是他们个人的发挥,也不是郭象、成玄英—人之见,而是那个时代的共识。郭象与成玄英的注与疏代表了晋唐学者注疏《庄子》的最高成就。其注疏如兹: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郭象注:“以其背今向古,羞为世事,故知其非真浑沌也。”
成玄英疏:“子贡自鲁适楚,反归于鲁,以其情事,咨告孔子。夫浑沌者,无分别之谓也。既背今向古,所以知其(不)〔非〕真浑沌氏之术也。”
“识其一,不知其二”,郭象注:“徒识修古抱灌之朴,而不知因时任物之易也。”
成玄英疏:“识其一,谓〔向〕古而不移也。不知其二,谓不能顺今而适变。”
“治其内,而不治其外”,郭象注:“夫真浑沌,都不治也,岂以其外内为异而偏有所治哉!”
成玄英疏:“抱道守素,治内也;不能随时应变,不治外也。”
“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郭象注:“此真浑沌也,故与世同波而不自失,则虽游于世俗而泯然无迹,岂必使汝惊哉!” 成玄英疏:“夫心智明白,会于质素之本;无为虚淡,复于淳朴之原。悟真性而抱精淳,混嚣尘而游世俗者,固当江海苍生,林薮万物,鸟兽不骇,人岂惊哉!而言汝将固惊者,明其(必)不〔必〕惊也。”
清人郭庆藩《庄子集释》在此,又引俞樾曰:“固读为胡。胡固皆从古声,故得通用。汝将胡惊邪,言汝与真浑沌遇则不惊也。郭注曰,故与世同波而不自失,则虽游于世俗而泯然无迹,岂必使汝惊哉!正得其意。古书胡字或以故字为之。管子侈靡篇,公将有行,故不送公,墨子尚贤中篇,故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皆以故为胡之证。礼记哀公问篇郑注曰:固,犹故也。是以固为胡,犹以故为胡矣。”
“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郭象注:“在彼为彼,在此为此,浑沌玄同,孰识之哉?所识者常识其迹耳。” 成玄英疏:“夫浑沌无心,妙绝智虑,假令圣贤特达,亦何足识哉!明恍惚深玄,故推之于情意之表者也。”
郭象注“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的关键,是将“假”释为真假之假,这才引出这段有很高哲学意义的注疏。郭象斩钉截铁否定了汉阴丈人的做法与议论,汉阴丈人不是真修之人,而是假修混沌之人。
郭象所注,批驳汉阴丈人“以其背今向古,羞为世事,故知其非真浑沌也。”“徒识修古抱灌之朴,而不知因时任物之易也。”古往今来,对此的阐述,未有善于此者,未有切于此者。这也是本段具有很高哲学价值以其引起历代学者重视的原因。
2、宋代学者的阐述。
郭象之后,唐人称庄子为“南华真人”,唐代注庄解庄,“多重字义,音释,少重义理,不尚纵放”。马總《庄子意林》,摘引“天地篇”“子贡南游于楚”一章中两段;以及成玄英的疏,可窥唐人对此章的重视。
隋唐之后,持有郭象注,与郭象思想相同的学者,代不乏人。宋代“材识明敏,文艺优通,好古飭躬”的吕惠卿。吕惠卿(1032-1111年)注庄子,“不为肤浅一偏之见,多窥见其治世精义,为其他诸家所不及”。
他在《庄子义》中对《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一章,做了这样的注解:
“能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则凡日用者无非混沌氏之术也,岂必天地之初哉!而彼以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而不知机心之所自生者,未始有物也,则是识其一而不知其二也。知忘神气,黜形骸,以蘄道德之全,不知其行于万物者,无非道也,顾以之为累则是治其内而不治其外也。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则所谓废心而用形者是也。彼闻子贡之言,初则忿然作色,而后乃笑,则宜其以机械为累而不敢为也。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不识不知,是乃所以为混沌也。如其可识,则恶足以为浑沌氏之术哉!此篇方论天德之无为,恐不知者以为无为如汉阴丈人者,则不可与经世矣。故论浑沌氏之术,乃游乎世俗之间而不为累也。”(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1972年,第5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吕惠卿明确地指出:汉阴丈人“以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而不知机心之所自生者,未始有物也,则是识其一而不知其二也”。他强调:“恐不知者以为无为如汉阴丈人者,则不可与经世矣。”即以为所谓的“无为”就是无所作为的话,不用机械,反对技术;这样的“无为”对社会的进步是毫无帮助的。
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中保留的宋人陈景元《庄子注》,与吕惠卿《庄子义》同。
宋代罗勉道的《南华真经循本》:“混沌即太极。”(见明正统间刊道藏本,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2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而宋代注庄、解庄,以‘假’不为真假之假者,也多有人物。
如南宋林希逸(1193~?)《庄子鬳斎口义》注此,假;大也。假修:大修也。浑沌氏,即天地之初也。术:道也。识其一者,所守纯一也。不知其二者,言心不分也。内:本心也。外:外物也。明白,则可入于素。素者,素朴也。无为,则复归于自然之朴。体性:全其性也。抱神:一也。汝将固惊邪?固:宜也。汝未知此道,宜乎惊异也!(见明万历五年刊本,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1972年,第12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明刊正统藏本《南华真经口义》意同。
宋代刘辰翁的《庄子南华真经点校》:“‘假’:托也。讬于修混沌氏之术。”(见明刊刘湏溪点校三子本,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1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3、明代学者的阐述。
明代学者在讨论“子贡南游于楚”一章,如向、郭注庄一路。明代焦竑撰《庄子翼》的阐述,亦与吕惠卿《庄子义》同。
明代陈深《庄子品节》,假修,谓假人事以修浑沌氏之术,浑沌氏,上 古之君,纯乎道德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者,守其纯一而不杂也。(见严灵峰编辑明万历十九年刊本《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1972年,第12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陈深认为:汉阴丈人是以机械一事,“借此以剽剥圣门”。
明代与郭象《庄子注》思想一致的学者甚多,明末方以智(1611—1671)在其《药地砲庄》中,一针见血地指出:“郭曰:夫用时之所用,乃淳备也。斯人欲修淳备,而抱一守古,失其旨矣。子贡迷于此人,若列子心醉季咸也。孔子以其背今向古,修为世事,故知其未真。徒知修古抱灌之朴,而不知因时任物之易也。潜云:六十四卦,既是太极,何足以识之,天何言哉?不识,即真混沌。而欲识混沌以为奇特,皆假修混沌遁天竊高者也。愚固劝人受用天地,切忌另求混沌。”方以智的思想与态度十分明显,他批评汉阴丈人“背今向古,修为世事,故知其未真。徒知修古抱灌之朴,而不知因时任物之易也”。其文中的“郭曰”,即郭象所言。《药地砲庄》并言“子贡南游于楚”汉阴丈人拒机抱甕:“三段波澜,要人自得之言外。使庄子为老圃,亦必桔槔,不如此矫。”之句评语,可谓直中箭的,入木三分。(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1972年,第17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明代叶秉敬(1562—1627)《庄子膏肓》对“子贡南游于楚”一章,亦有其独到的见解;叶秉敬评价圃者拒机一事:“术人用之则为机械,以伤纯白。圣人用之,则得寰中,以应无穷。丈人盖知离世俗之外,乃为忘机也,不知游世俗之中,自有真忘机也。”他认为:“‘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此乃真混沌。”“‘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可谓‘识乃不识也,不识乃识也。’”
明代朱得之《庄子通义》注此,亦有发挥,他认为:“假,非真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滞于一,不通于万也。‘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守其心,不屑于物也。即其见一二分内外俦蔽矣。不通于二,不屑于物,不明白矣。是以知其非真修也。”
明人吴伯与撰《南华经因然》六卷,其注此,多所阐明,他认为:“无为者,非离乎世也。如佛氏谓空,非真空也。真空不空,真纯白者,经世而不累于世。汉阴丈人知修古抱灌为真,不知因时任物不离乎真,是‘识其一,不知其二’也。知忘形黜骸,为治混沌,不知混沌都不治,岂以内外为异,是‘治其内,而不治其外’也。明白而归之素,无为而返于朴,体性抱神,与世同波,而自泯无迹,岂必使汝惊乎。明其不必惊也。且混沌之术,在彼为彼,在此无此。妙绝知虑,孰识之哉。不识不知,乃真混沌。识而惊之,假于迹耳。治混沌者,其游诸世俗之间乎。道者天所命,人所得也。故执道则德全,德内而形外也。故形全形神所乘也。神形所主也。故曰神全。”(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21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明代董懋策撰《庄子翼评点》八卷,有三处‘硃笔评’此;
其一:“机事机心,妙若形影;机心不灭,抱甕已降于杯饮,苟无机心,桔槔不异于鑿隧;以此笑彼,政是识一昧二。子贡意折于偏惊,夫子示真于不识,欲求无上舍吾门其何之。”
其二:“假修有二义。一者,迷真习假,生今反古之徒。一者,借假修真,与古为徒之士。夫子二字品题,正兼赏夺矣。”
其三:“丈人政坐,不识时耳。”(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22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明陶望龄撰《解庄》,用郭注,其阐释此段:“郭云:圣人之道,用百姓之心。孔子以其背今向古,羞为世事,故知其非真混沌。”(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24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明代徐晓撰《南华日抄》,“删集群注,搜考韵音,发厥旨要”;他认为:“此一段文字,是列传之祖。”“术人用之,则为机械,以伤纯白。至人用之,则得环中,以应无穷。文人知离世俗外之为忘机,不知离世俗之中自有真忘机也。”(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23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明人陈治安撰《南华真经本义》:“汉阴丈人宁为入隧出灌之劳,不为桔槔泆汤之易,恶其为机事,而有伤纯白,且子贡从夫子之所为,将忘散汝神气,墮坏汝形骸,已几于身之不保,何暇治天下,是丈人之完纯白而保神气者,意诚专矣。如乖玄应之道,何使世无桔槔,我独造为,亦为便民,非专利已。何厌于机,况已成之迹,我但循行于事,有济神气,得適乃于本无机之事,而妄疑之为机,于可以自適之神而过劳之,使不得適其较于世之见利而动者。诚贤视古之随感,顺应者,觉远子贡,未免见而心折,徒以功利毁誉有所不动于中,足称全德之人,不知体神抱性,不与世俗为异,乃为玄修之至也。故夫子告知曰:‘彼其假混沌之术以自修,而犹未得其真者也。’混沌之术,有所不为而又有无所不为。既凝神以治内,亦顺事以治外。今丈人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治其外,于混沌之道已忘。其半灌畦自守,可谓入素矣,未能无为也。夫修混沌者,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汝见之且将与世俗人一视,而不见其异,固将惊邪?今致汝惊,彼其于浑沌犹未也。且修混沌者,身不自觉为混沌,而吾与汝何足以识之,识之不得,而何至于惊,此则真混沌者也。夫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游也,丈人槩未有间矣。”(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26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不过,明代注庄、解庄者,不同此意,以‘假’不释为真假之假,亦有名家,今姑且略举一二:
其一,如明代潘基庆《南华经集注》,其云“假:讬也,即事即道。”(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1972年,第12册,台北 艺文印书馆印行)。此与宋代刘辰翁的《庄子南华真经点校》注解同。
其二,如明末郭良翰的《南华经荟解》,其书“盖自林希逸《口义》之后,斯为殚备者矣”,故郭良翰的注与林希逸《庄子鬳斎口义》同,其解为:“‘假’:大。假修:大修也。混沌氏:即天地之初也。术:道也。”
与此作相同之注解,尚有明陈荣选撰《南华全经分章句解》,他认为此段“文字深远特甚”,“假:大也”。并注:“混沌氏,上古之君,纯乎道德者也”。“赐汝之学不及,此将固惊之耶”。 (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25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其三,如明陆长庚《南华真经副墨》,对此段的解释全文是,“假修,谓假人事以修之混沌氏之术。混沌氏,上古之君,纯乎道德者也。盖丈人抱甕灌畦而不知其劳,语之以械槔而羞为其事,其心即上古淳质之心也,即事即道也,故曰假修。‘识其一,不知其二’者,守其纯一而不杂也。‘治其内,而不治其外’者,得乎已心而自忘乎物也,是丈人也。‘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也,赐之学宜不及,此是汝将固惊之矣。且夫浑沌氏之术,予与子皆不足以识之也,其惊之也,不亦宜乎。”(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7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4、清代学人的阐述。
清人注庄、解庄,亦重视“子贡南游于楚”一章。其阐义明道;与郭注相左者,如傅山撰《庄子解》一卷,认为:“‘抱甕’,‘假修混沌’,郭注与本文似左”。无更多笔墨。 (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30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清人马鲁撰《庄子沥》,收录此章,然仅录“子贡南游于楚”至“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止。并注:“观击壤之歌,尧舜时,只一鑿而饮,民忘帝力,无为而制矣。后来机事增于古人,而机心万倍,从此出焉。丈人之言所见甚大。”(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30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清人张道绪撰《庄子选》,录“子贡南游于楚”一段至“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35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清人陆树芝撰《庄子雪》云:“假:犹藉也。孔子以为老圃特假安朴拙,以修混沌之术,非天然之混沌也。故彼但知修古抱灌之朴,而不知付之无心;即因时任物,亦正葆其真也。彼但能治其内,不使心逐时趋而不能治其外,使身逐时趋而一如不逐时趋也。若夫明白坦易,不必自苦。而自然入于太素,无庸为鑿隧抱甕之事,而未尝不复于淳朴,常体其性,抱其神,以游于世俗之间,泯然与俗同波而不自失。又何至使人惊异之耶?旦不特不令汝惊即子与汝,均不足以识之矣。盖修混沌而未免有意,即未为真混沌。可知见以为异者,仍非其至者也。庄子特设为孔子之言,以提醒小知自是之徒,亦即已示之大理矣。《循本》以孔子之语为盛赞丈人,亦可通。但意味较短,其余诸说,则全误矣。”(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34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清同治年间宣颖撰《南华经解》,计三十三卷,其书以为《庄子》“非内非外,非醇非杂。有言亦无言,亦可以有知,知亦可以无知。知庄子者,苟知无言之言,无知之知,斯得之濠上矣”。宣颖注此:“假修;言假人事以修之。”他认为:“丈人口中撇去‘机心’二字,夫子口中点出‘混沌’二字。庄生此篇之旨如揭矣。”(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32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清人俞樾在《庄子平议》中议及“汝将固惊邪”云:“固读为胡。胡固皆从古声,故得通用。汝将胡惊邪,言汝与真浑沌遇则不惊也。郭注曰,故与世同波而不自失,则虽游于世俗而泯然无迹,岂必使汝惊哉!正得其意。古书胡字或以故字为之。《管子》“侈靡”篇,公将有行,故不送公,墨子尚贤中篇,故不察尚贤为政之本也,皆以故为胡之证。《礼记》“哀公问”篇郑注曰:固,犹故也。是以固为胡,犹以故为胡矣。”
“正得其意”是俞樾对郭象注“子贡南游于楚”一章的评价。清人郭庆藩其继承性的工作《庄子集释》,亦引此议。
民国期间,注庄、解庄者,俱集前人,如阮毓崧撰《庄子集注》, 其“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 注,郭云:“以其背今向古,羞为世事,故知其非真浑沌也。”宣云:“假修;言假人事以修之。”“于丈人口中撇去‘机心’二字,于孔子口中点出‘混沌’二字。此篇之旨如揭矣。”(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41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民国奚侗撰《庄子补注》四卷,其“析理之微,折衷之当,自郭氏以下,殆无有善于此者”。 奚侗诠次《庄子》,凡四百一十四条,注“子贡南游于楚”一章,三条。(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40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5、当代学人的阐述。
当代学人对孔子这句“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的注解与对“假”字的释义,大多与郭象的注释相左。杨树达(1885—1956)《庄子拾遗》“天地第十二”,树达按:“假”,读为‘遐’。遐,远也。”他认为:“郭释为‘真假’之‘假’,非是。”(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1972年,第30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杨树达改字为训,不切庄文。而其所释,沿袭清人高秋月《庄子释意》,“假,遐同。远也。”(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1972年,第31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
钟泰(1888-1979)在《庄子发微》一书中,对《庄子》要义,多有阐发,他认为:“此节与《论语》所记长沮桀溺,荷蓧丈人,颇相类而主旨不同。此于汉阴丈人及其褒美之辞,不独子贡赞之,孔子亦推之,盖意在表混沌之德,申治身之要,故不惜屈孔子以扬其人。所谓寓言十九,贵在得意忘言,不得便作实事实论观也。自郭子玄不明此意,误解‘假修’‘假’字,遂有假混沌,真混沌之说,而以子贡之迷没于丈人,比之于列子心醉季咸。其于推尊孔子则是矣,然非庄子之旨也。惟宋道士罗勉道《庄子循本》解后段孔子之言所谓‘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即是指汉阴丈人。详细上下文义,罗解实过于郭。又下文云:‘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与《齐物论》长梧子之答瞿鹊子曰:‘是黄帝之所瑩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虽一出孔子自言,一出长梧子之论,其文其义,正復相同,安得以‘何足以识之’为薄之之辞哉!”钟泰《庄子发微》:“‘假’,《循本》云‘讬也’。假修浑沌氏之术,言讬于修浑沌氏之术。”
陈谷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将“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今译为:“孔子说:‘他是修习混沌的道术的。’”陈谷应还在注释中引今人论述,作为自己立论的根据,其注释言:“李勉说:‘假’,借。言彼假修浑沌氏之术以修者。‘浑沌氏之术’即上文忘神气,堕形骸,不用机心者。此原借孔子。子贡之言以赞扬丈人,而叽子贡与孔子。郭象之注误‘假’为真假之假,遂以为孔子嗤丈人之词。”陈谷应减字为训,亦不足为取。
七绝句中:“子贡南游无定评,南华一卷正人心。”绝非空穴来风。对《庄子·天地》“子贡南游于楚”一章注释,特别是历代学者对“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的诠解,梗概略具于是;甄采诸家,可谓“理解疑滞,多所发明”。此章在中国古典文献里,不同观点,早有专著,不胜枚举,并非今人的新意;历代学者所做的工作是,借用此章的阐述,“不但为诵蒙庄者,正其准绳,亦为治诸子者,示以途径”,沿袭并引申庄生固有的义理,以说明庄旨。更重要的是,“子贡南游于楚”一章这种跨越时空的旅行,相当典型地昭显了概念的异同阐述、古今对接的历程。恰用清人陆树芝撰《庄子雪》所云:
“庄子特设为孔子之言,以提醒小知自是之徒,亦即已示之大理矣。《循本》以孔子之语为盛赞丈人,亦可通。但意味较短,其余诸说,则全误矣。”(见严灵峰编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1974年,第34册,台北,艺文印书馆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