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鲛，生长在密罗幻境的大海里。我曾对你说起过的，那颤巍巍、软呼呼、由半胶质的暗绿流光凝冻成的、像最醇浓的酸奶酪一般的海。

在这样的海洋深处，层波覆浪掩盖之下，巡弋着一半是女人、一半是鲛鲨的奇特幻兽。

 

它的形态不同于真实世界中的鲛族。非我鲛的身体分界以水平线为界。当这大鱼洋洋漫游于海中时，你若置身海底，从下往上仰望，会看到一个修长、洁白、宛如照入深海的月光般动人心弦的神秘而性感的女子。而若你俯瞰海面，则只见一条长可吞舟的巨鲨，它刀锋样的背鳍分波斩浪，周身泛着钢蓝冷光，昭示着危险和死亡。

非我鲛就是这样一头将刚与柔、冷与暖、丑与美、人与鲛、虚幻的温情与真实的残酷统统糅于一身的幻兽。在矛盾之间它取得一种平衡，女人丰满的乳房、娇嫩的肚腹与鲛鲨坚硬如甲的身躯完美地融合，你分不清那皎洁肌肤是在何时渐渐过渡为丛生密鳞。要区分这界限，或许只有一个标志。

在巨鲨脊背凛竖的三角鳍锋之前、那钢蓝色的粗糙厚皮之上，若仔细看，你会发现一双出现得十分不合时宜的潋滟流盼、含情含怨的美目。那是人族的眼睛。

那也就是你从它腹下仰望时，会觉得缺了点什么的东西。

——这幻兽永不见天日的一半身体，或许是人们所能想象到的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她修长洁白，她娇嫩丰满，她拥有近乎无瑕的身材与脸庞，可是在这完美容颜这樱口琼鼻之上，没有双眼。

美人的眼睛被从脸上抹去。它发生奇异的错位。那双勾人心魂的妖眸，生长在鲛鲨之背。

 

这就是非我鲛的故事：世人将永远无法得知巨鲨血口与鳍锋与惊涛骇浪下的东西。他们只看到恐怖的海兽、狰狞的力量。他们惊惧、躲闪、厌恶、离弃。却不会知道在恶的表象之下，埋藏着一个美好而寂寞的哑灵魂。

游弋在深海的非我鲛，日日仰望着太阳与星辰，哪怕即使是在幻境中。这些不会有人知晓。我立于高崖之顶，看到遥远海波中，巨大的鲛鲨吐出一串气泡，慢慢地沉下去了。

它的美淹没于海水，沉落于黑暗，不为人知，亦从不面对光芒。然而它留得一双眼睛，漂浮在丑陋与残酷之上，代替深海中那不能说话的女子目睹一切。

其实，看到了又能怎样呢。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知道或不知道，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有时候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假或真、恶或善、恨……或者爱……其实都只是发生在人心里的事，而它们……没有力量决定生命的任何走向。

我看到一些什么。我知道一些什么。可是我没有力气去干预什么。

人心复杂，亦无非爱欲痴恨四字，参透这四字，便参透了人心，又有什么，是看不穿、也解不开的呢？

这一刻我想我是清楚地预测到，很多年以后，这句话将会由一个同样身处幻境的少年口中说出来。这少年将为了一个人所不解的理由，改变整个天下的命运。

但这不是我的使命。

我只是骑在巨鱼的背上，跟随它沉入绿色深海。然后把它卖给了那个顾客。

这是大端嘉定元年。我作为豢幻师的第九个年头。

离最后的约期只剩一年时间了。谜已老迈，即将死去。而我得到了第九千九百零九颗心珠。

 

或许我还没有告诉你，作为豢幻师所接受的特殊货币，心珠也是我凝聚成形的唯一力量来源。

这些珠子只在幻境中显露，它来自于每个顾客内心的愿力。顾客想做一件事情的欲望越强烈，对整个计划的实施步骤考虑得越周详，所能提供的心珠就越多，当然也就能购买到更高级别的幻兽。

人们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要一个什么东西”。要做成一件事，抑或阻止它；要得到一个人，抑或毁灭他。谜说，人的本心应该是平静的，然而真实世界中有太多这样或那样的目标令他们失去平静，本心一旦迷失，人便陷入无法停息的执念，仿佛有看不见的烈火烧着他、看不见的巨轮赶着他，使他身不由己地走上这条路，为之追逐奔忙。于是焦灼起，忧怖缠，欲望生，心珠便生。

人对某个目标的欲望属于情感，实现此目标所需要执行的计划属于理智。欲望引发愿力的产生，计划则决定它转化为现实的可能性有多大，犹如一个孩童，是父母在某一时刻的欲望使他得以出生，而当这个生命自虚空中落入真实世界之后，父母抚育得越精心，他才会生长得越茁壮。两个因素共同影响愿力的成败，但不管情感还是理智，它们都是人的精神力。

顾客之精神力化生为心珠的形式，归我所有，被我吸纳。

像我这样的虚魅若要凝成形魅，无论以何种途径吸收天地间的精神力，最后都是殊途同归。我亦可以选择去收集空气或水中的原料为自己凝出实体，但是……那样太慢了。

我害怕当我终于来到这个世界，等待着我的和我所寻找的人，已经不在。

如此，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那天，当我收获了第九千九百零九颗心珠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假如我是一个人的话，早已育出心珠了吧？大概比我的任何一个顾客所能付出的都要多，这生于欲望的神奇货币，若它可以长存，恐怕密罗幻境将堆起望不到边际的山峦。

十年。被一个期限追赶，游离于人世之外的虚魅，已踏上回不了头的逐愿之路。

我心中燃烧着的那欲望，它叫作谜。

 

他是一个老人了，有着白须白发，连眉毛也是白的，岁月像无声落下的雪，一点点将他覆盖。他不是白衣流，却也喜欢穿白色衣服，没有顾客时他总是静静地坐在黼黻小筑里，白袍拖过苍老身体铺于地面，如一尊塑像，由时间的灰烬堆积而成。

我看不到他。他无法进入密罗幻境，这是只由豢幻师一人创造和守望的孤独王国，对我而言它是这样真实，犹如被称之为九州的那个外部世界一样，在这里山河壮丽，万兽奔腾，星辰的秘密展现无数奇迹——但却始终寂寞无边。这个世界，他进不来，我出不去。

他只是通过意识让我感受到他的样子。六十年前我曾为他凝出身体又放弃生命的那个少年已不复存在，他失踪在时间里，埋葬在记忆中，永不重来。

 

烬生，等你见到我，也许你会失望。我早已不再是你所记得的那个人，我……变了很多。

不会。我保证我不会失望。因为我所记得的你就在现在。

是啊，我又忘了，其实就连从前的我你也是不记得的……早就不记得了，呵呵。

我只知道从我感觉到你开始，这十年来我始终想见到你。我为此而努力，从未放弃。谜……！我要见到你，我要真实地陪在你身边！难道这还不够吗？

有时候我会想自己是否太自私。烬生，要知道，我就快死了。即使你能在我死前凝出身体，我依然无法陪你太久……我会很快地离开，留下你独自在这世上。让你付出十年的自由与光阴，去换取和一个垂死老人的一面之缘，这是否值得。烬生，我总是忘记你是烬生，不是魅儿。纵使你拥有她的一切精神，你仍然是重生的新生命……魅儿已经不在了。那段记忆，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我却要你为此而牺牲。这对你，不公平……

也许你说的都对，我毕竟不是她。她死了，那段记忆只属于你。可是，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寻回什么记忆，我是为了你——为了现在的你！这十年，以及将来，不管它有多长或多短，都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你没有权力剥夺我的选择。

烬生，对于你所付出的一切，我一直心怀感激……

别再说了。还记得当年那个“从前的我”刚遇到你的时候，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我对他说：既然你始终无法忘记魅儿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你又是否明白，我和她，是一样的。

在遇到你之前，世界只是一片空白，又像是混沌的黑暗……有一天我忽然醒来，听到一个声音，那就是你。

谜。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感受到这个世间。是你让我寻找到天地万物。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心，你就是——我自己。

我如何可以舍弃我自己。那么，我便也无法舍弃你。这是命运，我们注定要纠缠在一起，我们本是同一个人。

从六十年前那神殿中的虚魅进入你心的一刻开始，我们都早已没有其他选择。

你明白了吗，谜？

 

说完这些话之后，我感觉他心中很静，仿佛不再有思想。漫长的沉寂凝固在秘术空间中，直到我恐慌起来，以为他已经死去。

谜，你还在吗？跟我说句话，想点什么事情……随便什么都行……谜，你说话！

他叹了口气。

烬生，让我对你讲讲，魅儿的样子吧。

 

“你知道的，我这一生永远无法忘记年轻时的某个黄昏，那个掀开我衣袂站起来的女子。直到今天，我一闭上眼睛还是看到她，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宛如当年……岁月不能模糊她的一根头发，在我心里她是这样永恒的存在，仿佛这个世界上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伤害她，虽然她的身体其实早已灰飞烟灭……

烬生，她……也就是你，你所凝结出来的形体，有着人族少女的外貌。嗯，看起来有点儿像越州人，因为这个地方的女子在人们心中的印象通常比较野，她们不像中州女子的端庄雍容，亦不像宛州女子的柔弱文静，但她们的那种野性与瀚州女子马背上的英姿也不一样。

那是只有越州的连绵群山、广袤森林才能孕育出的美丽。这是九州人口最稀少的一块陆地，这儿的女人总是给人一种浓郁而神秘的感觉。她们像山中变幻无常的气候一样令人捉摸不透：湿润、炎热、艳丽、一半是炽红的晴日、一半是灰蓝的阴云……让人透不过气。这就是我第一眼见到你时的感受，你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我面前，已足够令我窒息。

可是烬生，真正的你比任何一个越州女子都更美。即使抛开你身上散发的、密罗迷幻的气息，单只这具肉体本身已经是真实世界中无法诞生的完美造物。因为你是魅，在凝聚过程中，有能力挑选一切美好的成分，将它们统统集于一身。

我所看见的你，腰肢是那么纤细，双腿是那么修长，你向我伸出手，十指宛如牛乳打磨出来的玉石。你的肌肤洁白得如同从未接触过这个世界的空气，比身体还长的浓密头发掩住了它……而你的眼睛……我无法描述它们的颜色。请想象每次当你进入幻境时，大门尚未敞开、星辰的光芒降临之前，整个宇宙所化成的那种凝冻般的黑暗……世上最为纯粹、最为寂静又充满了诱惑的黑。烬生，那就是你的眼睛，看人一眼，便要将人吸入，直至万劫不复。

没有人比你更配得上魅这个称呼。你所凝成的形体，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对这个世界的强烈魅惑。

现在……你能看到你自己了吗，烬生？”

 

“我不太清楚……你所描述的形体太美，美得不真实……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体会到它。谜……你说那是我。”

“是的，那就是你。我一生想念着的女人。”

“但这个形体已经被毁。如果我再次凝聚，还能凝成原来的模样吗？会不会……会不会有一天重新出现在你面前的我，不再是那个完美的女子……那样你是否将不认得我？”

“不会的，烬生，别担心。有朝一日当你再次凝成形魅，一定仍是从前那个样子，一点儿都不会变，因为你本来就是她。我用了毕生的精力制造这个秘术空间，就是要把你保护起来，不让你受到外界精神杂质的半点干扰……所以你一定能回去的。”

“是吗……”

“你相信我吗？”

“我若不相信你，还可以相信谁呢。”

“那么从现在开始，努力感受你自己的样子吧。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凝聚，你已进入束魂阶段，我能感觉到，你的精神与肉体正在慢慢地结合了……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凝出身体了——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美好的身体。你要用心想着它，去感觉它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血脉……这样在我死去之前，我们还来得及真实地相见。”

“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