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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她只在梦里见过他。
一个黑衣、高大的男子,身上仿佛散发着菱荇水草的淡香,两绺长长鬓发也无风自转,如两脉飘摇的藻。那奇异的无言的勾引,教她的神魂不知不觉随了他去。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千尺潭边。
都说那潭真有千尺深,潭底直通着海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水乡虽河湖繁多,旧年大旱时节干到井里都没水了的时候也是有的,而这口潭就算三个月不下一滴雨,仍是幽绿盈盈,岸边的石头润着青苔,水位不见一分下降。
村里老人说,潭底住着修行的龙神,所以潭水不枯不竭。虽没人见过一鳞半爪,村民还是存了些敬畏之心。牧童远远地把牛牵开去;淘米洗菜的妇人自有家门口的溪水可用;至于倒马桶之类的污秽事,更是没人敢拿它冒犯到龙神头上。
只有一种人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接近千尺潭的,那就是浣纱的姑娘。
此地并不养蚕,女子们却会用一种麻丝纺出最薄、最软的洁白的纱,等运到城里,由城里人染上各种绮丽花样,泥了金,绣了银,便是江南名物五铢纱。听说这样的一件衣裳价值百金。
村里的女人谁也不穿自己纺出来的纱罗,这种料子既不结实又不禁脏,穿了没法干活。世世代代,她们只知用母亲传下来的手艺搓麻、纺纱、为家里挣一些贴补。
她曾经很羡慕村中女伴们,她们都会纺纱卖钱,而她生下来就死了娘,没有人教她这手艺。却不知道其实她们更羡慕她,因为她是全村最美的姑娘。
那样一双入鬓的长眉,那样一把风吹杨柳的细腰,那样一张三伏天日头也晒不黑的娇滴滴桃花粉面。当她担着几匹素纱、袅袅地从田垄上往潭边走,总有一些长舌妇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着天生一副狐狸精相,若再不嫁掉,迟早要出乱子云云。
这可真是冤枉了她。她没有自己选择过要生成这样,况且她的美并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她的日子并不比其他姑娘舒服,甚至更苦些。因为从小没娘,爹又是个二流子。从她记事起,就只见爹整天东游西逛、吃酒赌钱,这么一个穷老光棍,续弦是到死也甭想了。苦的却是家里的女儿。
家里的二亩田早在她出生之前就被爹输光了。从六岁开始,她就得替别家浣纱,长到今年十七岁,倒有十一年是她在养活爹。
村里几家纺纱大户都乐意把活儿交给她。刚下机的纱罗有浆,必须浣过几遍才柔软,才能拿出去卖。而且这姑娘是出名的勤快,虽然瘦弱,一个人倒能干两个人的活。
她还记得那一天是初夏五月,正是新纱大量上市的季节。她一次能挑五匹,浣好再回去拿——爹昨天又欠了一笔赌债,不多挣点钱,人家要来拆房子呵。
也许是天气太暖,也许她实在太累。挑到第三趟,她把纱卸了,倚着一块石头坐下来,心想只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谁知睁开眼,太阳已经西沉。她急得哭起来,一转头,却见五匹新纱齐齐整整地叠放在担子上,湿漉漉还滴着水。
不用摸也知道,这些纱洗得干干净净,软如水,白如云。
“是做梦吧?”她自言自语,忽然捂住了嘴,脸儿腾地红了。
她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怪梦。
梦里有个清俊的黑衣男子,站在潭水中央。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对她微微地笑。那一双比千尺潭更深的眼睛,黑幽幽透着点令人心悸的邪气,可越邪就越吸引,如同飞蛾看见了跳动的红火。
她记得他鬓边两缕飘摇的长发,像脉脉缠绵的藻。
她跪在石上磕了三个头。指尖儿沾了点石上的青苔,仿佛也有梦里男子身上的气息。
老人们说,千尺潭底住着修行的龙神。
龙神喜洁,所以只有贞静的处子和新纺出来的素纱——世间人与物洁净的极致——才可以碰这口潭的水。这也就是村里闲着的男人和妇女虽然不少,历来却只有未出闺阁的姑娘才能担任浣纱者的原因。
她挑起纱罗匆匆去了,天色已晚,回家爹少不得又是一番懒骨头的好骂。当牛作马的日子似乎没个头了。
担子在肩上压出了红印,她想着明儿还有十五匹等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竟然浮出一种恍惚的笑来。
她仍然每天来浣纱,她仍然是那个安静而能干的苦孩子。一切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他在潭底,望着岸上沉睡的她。他的眼睛里浮着一种恍惚的笑,恍惚,而悲哀,那笑意冒出来就变成透明的水泡,摇摇摆摆往上升,漂不到水面就破灭。深水中荡开一个微弱的涟漪,像有谁落下了一滴无形的泪。
他和她离得太远了。隔着千尺深水,隔着梦境和现实,隔着——人与妖。
老人们说,千尺潭底住着修行的龙神。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也相信。
然而他不是龙。他只是一条蛇。
蛇修千载,不杀生,不害命,积德行善,便可化为真龙。
他在这潭底,修行了一千个年头,只为一朝得道,飞升成龙。他忍受了无尽的黑暗与孤寂,遵循了无数苛刻的戒条。他佑护这方水土不受旱灾,让千尺的深水淹没在头顶,没有在太阳底下呼吸过一次。蛇将成龙,一旦上岸,必有洪水相随,到那时毁稼伤人,将受天谴。
他不能离了这潭水。一千年啊,不杀生,不害命,积德行善。那个荣耀的日子就在眼前。
可是他遇见了她。
虽然只是在梦里。
她蜷缩在潭畔青石上,纤细的蓝布粗衣的影子,模模糊糊映入潭水。这个影子进入过村里每个小伙子的梦,教他们睡不安枕、辗转反侧。没有人猜得出全村最美的姑娘她的梦里会出现谁,只有潭底下的蟒蛇知道。
是他,一个幻影。仗着千年法力,他进入了她的梦。可是他不明白,她没有任何法力,为什么,进入了他的心。
瘦弱的平凡姑娘,像金甲神将手中一把斩龙刀,凛凛插在他飞升的路上。千载修行,一念凡心,功亏一篑。
她沉睡的脸上露出甜笑。在梦里,黑衣的情郎正拉着她的手,漫步在遍野金黄的油菜花间。将近一年的梦中相会,他自始至终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亦不曾带她见识龙宫水府的奇景,可是她相信他就是千尺潭底的龙神。现在她是村里最快乐的姑娘,父亲的打骂、雇主的刁难、无赖子们的骚扰都不能让她再掉半滴眼泪,她当牛作马忙进忙出,脸上永远带着骄傲的笑——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她的爱人是一条龙!
她相信他可以保护她。他呼风唤雨,他上天入地,他无所不能。因为他是龙。
梦中的男子把一朵花簪在她鬓边,久久地抚摸着她的脸,忽然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姑娘揉着眼睛醒来。她跪在石上,双手掬起潭水,点点水珠洒在发烫的桃花粉面。
“我要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她对着深潭喃喃地说,“什么时候你才来接我走呢?最近有个城里来的纱贩子跟我爹提亲,他出二十两银子啊。我不肯,爹打了我好几次了,我死都不会答应的……但我爹真的很愿意啊。我很害怕,不过,你一定不会让我跟那坏人走的,对吗?”
姑娘手臂上青肿淤血,但笑颜仍然明媚。她的眼睛像两弯新月,无忧无惧,满漾欢喜。这样清澈的眼睛,望不穿无底深潭。
她的倒影千尺之下,一条黑色巨蟒悄然游走。那庞然身躯带起缠绵水藻、激起惊涛骇浪。
再激烈的浪头,穿越千尺的距离,也只是一片平静。到底,他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对她说。
他不是她心中的英雄,不是龙。
他只是一条修道未成的蛇。是她把他留在这里,可是他没能力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无法从梦中走出来、给她一个承诺。千载的修行,在人间敌不过二十两银子。
或许她嫁给纱贩子会更好些,那人再不好,至少……他是人。
那么,就这样吧。他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