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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牌系列之暗香

(2008-03-24 18: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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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人在江湖,便行江湖事。

江湖是什么?江湖是刀,是剑,是血,是酒,是一切雄性的酷烈的有今天没明日的词汇;江湖很大又很小,它承载过无数烈火与屠杀,却容不下一颗眼泪。

可是江湖上都知道,他从不饮酒。

天下第一刀客,周身理该流淌着江湖最纯粹的血液。他也的确不负重望,在长达四十年的巅峰生涯中,始终出色地扮演着一个顶尖刀客的角色:高大雄伟,刀法如神,并且冷酷无情。众所公认,江湖人的标准画像就该是这个样子。

很多年以后人们还心有余悸地回忆起他一刀取人头颅的场面,纵然是当年死于刀下之人的后代,在切齿痛骂一番之后也不得不赞一声好刀、好汉子。但没有人看见过他的那只梅花盏。

 

朱红里子黑釉面,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只瓷盏,没任何花巧。那杯里的红是红到极致了,盛着清水也像饮血。

黑亮如夜的釉色上,工笔细绘一桠虬枝玉梅。枯瘦的老干凌厉伸张,像一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白骨手,指端开了一朵小小五瓣花。娇柔的白影子,不胜风刀霜剑似地,永远是飘零下坠的姿势。

枯厉若骨的枝干与清丽柔嫩的花朵,成就了一种诡异的美。仿佛夜间独行荒郊,对面来了缟素衣裳的女子。雾露沾湿云鬟,阴气森然弥漫,分不清她是人是鬼,只是不可抗拒地被诱惑,就跟了她去,怀着自蹈死地的决心。

有人说梅花之美,便在于艳丽与孤寒之间。若那黑釉面上半开的白梅真是鬼,也该是个少年早夭的多情艳鬼。这只盏尽得梅之神韵,实为不可多得的上品清玩。

然而如此雅物不在名士案头,偏落入了一个只知挥刀杀人的莽夫之手。

他的确是个莽夫。大字不识,这辈子除了刀柄没握过别的东西——唯一例外的是这只茶盏。

 

刀客过的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换饭吃的日子,所以没有人听说过刀客存钱。每一次顺利地执行完任务,从雇主那里领了银子,这些粗豪汉子们通常总是不醉不归,最豪华的酒楼、最红的姑娘,人世间的享乐有一样算一样,统统给大爷上来——再怎么奢靡也不算过分的,谁知道明天你还有命消受不?

每一次执行完任务,他只是即刻消失。酒楼和妓院,再繁华的销金窟找不到他的影子。

他在城外荒郊,坟地与野溪之畔。冷月光照着半盏荡漾的清水,生满老茧的手指缝里,一朵白梅孤零零地开放了。

那真是一只奇异的茶盏。即使是白开水,盛在其中也染上淡淡幽芬。若用来品茶,再劣的粗叶子也变成当年梅梢新雪水泡的碧螺春,轻清在骨,仙品无双。

他在荒郊野地、冷月之下,半眯着眼睛一口口喝完了从小饭铺讨来的茶叶。饭铺伙计用刚撕完烧鸭的油手抓了一把高碎末子给他,可是尝在舌尖,只有那一缕冷香,化入五脏六腑,抵死缠绵。

就像站在一树梅花下,似暖还寒的春雪细细落下来,拂了一身还满。

月光里身如山岳的男子,虬髯中露出平静微笑。腰间佩着阔大单刀,刀口血痕犹湿。这只茶盏收在他的贴身行囊中密密包裹,每动用一回,代表着一条性命的断送。

江湖人说,他从不饮酒,因为他这门武功与酒性相冲,一饮,就破了功。

这世上能醉人的,原也不只是酒。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江湖上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这个样子,不然他们就要奇怪,怎么半杯苦茶也能让人烂醉如此?

他饮尽残茶,引刀起舞。刀风过处树折石崩,一连串摧毁的声响,如乱捶鼙鼓,打不到拍子上。男人粗豪声音吟咏着姜白石暗香词。清空雅正的长调,虎背熊腰的武夫。这情景奇诡而可笑。

这阕词他只知其音不明其义。他不会月下吹笛,也不是傅粉何郎。他只是个漂泊江湖的刀客,他的才子词笔是杀人刀。

是她教会他背诵这阕词。他曾听她唱过太多遍,一缕娇柔吟声缠入五脏六腑,她的容颜永不重现,她的声音到死他也忘不了。

 

她生在梅花季节,闺名里也有个梅字。所以她爱梅成癖,案上供着梅,衣上绣着梅,平素不施脂粉。见过她的人都说,在她身畔便闻到幽幽暗香,不比麝脐浓烈,亦不比龙脑甜腻,那香是空的、冷的,若有若无似往似还,遗世独立。如同新雪梅蕊,从骨髓里透出来。

因此他们说她是梅花仙子转世,纵使轮回千遍也磨灭不了的一身仙骨。

他不相信这无稽之谈。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第一次遇见她,他坐在江州知府衙门屋瓦上,一身黑衣携着刀,像只毛发蓬乱的野猫。

那时她正提笔写下一首咏梅词。绽破寒红几萼霜,影移薄暮过东墙,笛声三弄任悠飏……

才题了半阕,纸窗忽被一颗石子弹破。她推开窗,凝霜的月色下,看见了他。

那汉子箕踞瓦上,举着一只酒坛仰头酣饮,烈酒自口角淋漓流落。他掷开坛子,冲她扬了扬刀。大小姐?我是来杀你的,拿头来吧。

刀尖一滴血,溅在她案上诗笺,渐渐洇成一朵红梅。

她唯一的武器只是一管兔毫。她提着笔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了他,不哭,不喊,不叫人。不知道凭了什么,她比他更镇定,好象她才是猎人。

他只是她手心里的猎物。

他还记得那晚她穿的是一领小毛素缎披风,云髻高耸,一无插戴。耳上两点米粒大的玉梅花。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弹刀而笑——自以为那是“狞笑”,恶狠狠地——他刚做完一票买卖,在她父亲到处张贴着缉拿他的榜文的江州城里,他很得意,借着酒劲想吓唬一下知府的女儿。

然而在明净如镜的刀刃上,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了自己脸红的模样。

十步一命的杀人刀,不敌她一个眼神。

 

就是这样开始的。穷凶极恶的剧贼与官衙里的闺秀,每一夜,当后园那棵梅树影子移过东墙,他便来找她,带着酒。

年少时他嗜酒如命。像很多脑袋悬在刀口上的人,不可一日无此物,是麻醉,是壮胆,也是浇愁。但她不曾陪他同饮,她有胎里带来的弱疾,大夫说,滴酒不能沾。

她还对他说,你也不要再喝酒了,那不是好东西。

她教他品茶,梅花上的雪泡的碧螺春,香妙难言。可是他咕咚一口就连茶叶吞入肚中,抹抹胡子又抱起心爱的酒坛。

有两句词,倒是正合你我。她淡淡地笑了笑。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我不懂这些,我是个粗人,从来不赌书。我只赌命。

是啊……我知道没有人能改变你。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懂……

她摸了摸他的头发,背过身去,轻声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寻常的故事。后来他真的懂了,在她死了之后。

离开江州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带不走她窗下的梅树,带不走屋瓦上的月光,也带不走那个轻嗔薄怒劝他戒酒的声音。

他的身上除了刀,只有这只梅花盏。朱红里子黑釉面,冰冷的细瓷中,烧进了她的骨灰。

从此,他再不饮酒。用这只盏品着茶,七冲七泡,酽茶淡成了无色仍幽芬满溢,是那一缕无端暗香,透骨萦绕。

也许她真的是梅花仙子。纵使零落成泥碾作尘,依然香如故。

他渐渐开始相信。人老了,比较容易从这种怪谈中获得安慰。

那晚他在不知名的地方,江湖路任何一个驿站都可能是终点。是二月天气,溪边一树单瓣江梅开得伶仃,凋萎的小白花和着春雪纷纷落下来。

他盘膝坐在树下,一身是血。刀就在脚边,但他已经拾不起来。

江湖从来不缺英雄。眼前这个少年刀客,将是下一代的天下第一。他不恨他,甚至有一丝感激。

他抬起血手,抹了抹花白的虬髯,平静地望着敌人。

有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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