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杨永成降临在这个镇子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按照正常的季节概念,这时应该是盛夏。酷烈的太阳像一面磨了又磨、用麂皮擦得溜光锃亮的铜镜,直愣愣地反射出坚硬、沉重、白热的光线,将它们砸下来。
杨永成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太阳。他觉得它不对劲儿。这个太阳的轮廓太清晰、光芒太死板,就像是谁从金箔纸上剪下的一个规规整整的圆,抹点浆糊,啪一下贴在天上。
他终于明白它不对劲儿在哪儿。这个太阳不像是真的。
就和这里的一切一样。太阳如同它背后光滑似瓷的、没有半点杂色的蔚蓝天空,如同镇子街道两旁那些整洁得过分的白墙红瓦房屋,太漂亮,不像真的。
脚下不是青石板也不是红砖地。空旷的灰色街道直直延伸出去,像一条长长缎带,没有任何裂缝和拼接的痕迹。当然,在大明王朝万历二十一年,世界上还从来没有过柏油马路这样东西。
少年杨永成举起一只手,抓住从头顶垂落的柳枝。枝条上遍布茂密的鲜绿叶片,又软又薄,苏苏搔着脸颊。他揪下几片柳叶,团在手心揉碎。没有闻到草木的青气,也没有汁液染上皮肤。被扯碎的柳叶宛如一些非丝非绢的织物,一阵风来,纷纷飘走。
于是杨永成彻底糊涂了,他搞不清自己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因为他真的是“降临”在这里的。
有一些硬物被坐在屁股底下硌得慌,杨永成伸手掏出一把木头碎片。在整条梦一样寂静的大街上,他回头,看到背后那个庞大的东西——摔得四分五裂的“翱翔号”。
以此他确定这并不是梦。这个完全不像真的世界它其实是真的。
他坐在翱翔号的残骸之中,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镇子,心里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后悔这次大明史上最伟大的旅行。
A 我并不是来找你的
出生于万历三年的杨永成一生下来就拥有巨大财富,因为他的父亲掌握着泉州城最大的商行。在那个年代大明王朝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度,是外国人眼中遍地黄金的天堂。许多碧眼黄须、说着鸟语的胡贾乘巨大海船跋涉重洋,从西方蛮夷之邦来到天朝。中国的茶叶、绸缎与瓷器是这么华美精致,在他们的国家掀起狂热追捧潮流,令无数国王、领主、贵族深深迷恋。胡贾们说,在西方,拥有来自大明的物品就是身份和权力的象征。
而抵达泉州城的一百条西洋商船,有九十九条都得跟杨永成的父亲做交易。
老爷子心满意足,一心只想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精明的商人继承祖业。但不幸杨永成从小厮混在商行和码头,源源不断地总能接触到胡贾。更不幸的是这些本该讲鸟语的家伙行走这条航线多年,其中不少家伙竟然学会说一口比泉州本地人还地道的中国话。他们跟商行的小少爷打得火热,最喜欢把他抛向空中再接住,用络腮胡扎得孩子哈哈大笑,他们抱他走上充满烟草与香料气味的大海船,随便他乱玩乱碰任何东西,还总给他讲一些荒诞不经的事情。于是商行继承人的头脑彻底被他们毒害了。
杨永成两岁就跟西洋人学会了一口卷舌头官话。
三岁那年他就知道大明天朝不是世界的中心。大地并不是方方正正的一大块——就像胡贾拿给他吃的很难吃的干酪——而是一个圆球。圆球总是在转动,当这一面冲上时,反面必然有一些人大头朝下走来走去,而又不会掉下去。
三岁半他相信这鬼话——大明天朝的子民也有大头朝下的时候,并对“引力”这东西表示理解。
五岁他手持一把螺丝刀,把那比他高一个头的西洋金自鸣钟拆成一地零件,取出那只每个时辰从窗口蹦出来两次的百灵鸟高举着满船疯跑。杨老爷子不得不为此掏银子买下无数斤废铁。但一年之后这项支出就停止了,杨永成学会了将废铁重新组装回自鸣钟,给他爹省了不少钱。
八岁,他在后院支起炉子,宣称要从沙子中炼出一种叫作“玻璃”的东西,来替换家里所有窗纸。杨老爷子带领家丁扑灭了马厩大火后将杨永成狠狠打了一顿,并关进祠堂罚跪。但刚从祠堂放出来他就爬上了正房屋顶,扛着从护院们那儿偷来的熟铁棍,搭起奇形怪状的架子。杨老爷子惊异地问他想干什么,杨永成抱膝坐在房顶安静地说他发现天雷中存在着一种叫作“电”的东西,铁是导电的通道,他要把电从天上偷下来。如果计划成功,以后再也不用点蜡烛,也不用使马拉车了,电是一切的光和力量,这样可以给家里节省不少银子呢。
他说,现在他正在等雷劈。
杨老爷子悲愤地喊:“天雷啊!这个逆子确乎该被天打五雷劈啊!”
话音未落一个大雷就劈下来,杨永成和熟铁棍一起从房顶大洞落下,滚了一堂屋,还砸倒了祖宗牌位。
这个事件之后,杨永成又进了祠堂。他的胡贾忘年交们闻讯纷纷前来探望和说情。一个名叫堂·费尔南多的大胡子船长严肃地对杨老爷子说,他认为令公子是一位罕见的科学天才,应该大力支持公子的研究,也许他将成为改变大明王朝和整个世界的英雄。天才是不该被埋没的,杨老爷子会为公子感到骄傲。
杨老爷子说:“家门不幸,出此逆子。别说甜菜,这逆子以后若还是如此不务正业,老夫让他连窝头都没得吃!”
从此杨永成穿梭于祠堂与账房之间,不是罚跪,就是被迫跟从家中账房先生学习拨算盘,杨老爷子决心动用铁腕政策,务必使杨永成在成功商人的大道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但严父的觉醒为时已晚,此时杨永成的脑子早已被毒害,充满了“科学”、“发明”、“创造”、“定律”、“探索”、“真理”……这类鬼话。他讨厌一辈子埋首账本算盘中、穿着长袍广袖酬酢官商两路的生活。他想上天,他想下海,他心里膨胀着异想天开的怪念头,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像鸟儿一样展开翅膀飞出这平庸铜臭的商行少东家的命运,去寻求大明王朝没有人见过的新世界。
以堂·费尔南多船长为首的捣乱分子们是他的一丘之貉,极力鼓励杨永成的阴谋。只要泊靠在泉州港,费尔南多总有法子把小少爷从账房里偷出来,他帮他捏造无数谎言,使他得以逃离严父视线,来到那艘“伊路西奥”号海船。
在杨永成的童年时代,这艘构造复杂的船舶令他深深着迷。他发现伊路西奥号每一次归来,总是发生了某些奇异的变化。比如巨大的三面风帆不见了,船头竖起烟囱,船舱底部多了十数个大铁炉,水手不去划桨,而是赤裸着上身忙于挥动大铲,把一些黑色的物体填入火炉。伊路西奥号就像一头有生命的巨兽,震颤着发出咻咻喘息。
费尔南多吸着烟斗,得意地解释说那些黑色燃料叫煤,它们从地底挖掘出来,比木柴和炭都好用。煤在炉子里燃烧,使水沸腾,产生蒸汽,以此推动伊路西奥腹中机关,桨轮转动,船就可以前进啦。再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样让水手们累死累活划船,也不用依赖不可靠的风力。
杨永成自是目瞪口呆,五体投地。但费尔南多下一次回到泉州港,又带来了新的炫耀资本。他发现了一种新的燃料,它呈黏稠的黑色液体状,装在大桶中。这种燃料也是从地底涌出,比起煤,它燃烧得更猛烈,产生的能量更大,体积又小,携带方便,是居家旅行必备之物。费尔南多为它命名“神秘油”。有了神秘油,伊路西奥号可以去向更远的地方。只要海水覆盖之处,都可以到达。
费尔南多最大的乐事就是坐在船长室的安乐椅中,一边摇晃一边吸烟斗,一边梳理他的大胡子一边向杨永成这小孩儿炫耀他看到过的奇异景象。
他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片大陆,它没有春夏秋冬,只有旱季和雨季。在旱季,大地干裂,死气沉沉,太阳烤炙着石头与沙漠,只有名叫蜥蜴的四脚蛇拖着尾巴爬过。而一旦雨季来临,就会每天下雨每天下雨,整片陆地刷刷长出绿草,生命开始欢唱,那是一个神迹,仿佛地狱瞬间变成天堂。那儿的马全身布满漂亮的黑白条纹,那儿的鹿脖子比天鹅还长,在草原上走来走去好似一座座移动的高塔。那儿的水潭里潜伏着凶猛的怪兽,它有长嘴锯尾,长得像传说中的龙。那儿还有鲜红色的鸟群,当它们千万只一起飞翔,看起来就像火烧云落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