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那一夜我又看到她。

写到倒数第七个音符，墨水笔在纸上沙沙划过。猩色天鹅绒窗帘透出晨曦，光明战胜黑暗，像教堂里怀抱婴孩的玛丽亚神像头顶，黑铁镶边那红玻璃的圣光。街上传来辘辘车轮之声，小贩忧伤地喊着豆腐花与倒马桶，上海的天空开始亮起来。

这时她来了。

我知道那是她。柔软的黑色发梢飘飘搔在脖子上，冰冷潮湿。闻到墓地的气味。我知道她在。

她在我背后。

我咳嗽起来。空烟盒已在稿纸旁堆积成摇摇欲坠的堡垒，轻轻一触，轰然倒塌。如同海市蜃楼。从那废墟底部我寻出最后一支香烟。

“不管怎样，请让我写完这七个音符，这是最后的一首乐曲。”硫磺香味弥漫，划起火柴，火焰像一面艳红三角旗移近终于就要烧到手指，“亲爱的，请允许我，抽完这支烟。”

后颈吹着微微冷风。灵的喘息越来越急促，似有低沉吼声。她不想再等下去。我没回头。

我知道我没有时间了。

黑色燕尾服背心，百合花图案的银纽扣被暖白烟雾淹没。墨水笔尖沙沙划过最后第七个音符……一阵风扬起猩红窗帘，上海天光大亮，我握着厚厚一沓稿纸在那光里倒下去。

桃花芯木安乐椅砸碎了打蜡地板，压扁那只哈德门的香烟盒。盒面上印着美丽女子此刻终于在我眼里变得狰狞。漫天乐谱白蝴蝶般飞舞，我最后的一首曲子它们纷纷砸在我脸上，烟蒂在纸页上烫出孔洞。

亲爱的，感谢你，让我抽完最后一支烟。

香烟盒上的女子她说特选顶上金黄烟叶精制，她穿着黑色镂纱旗袍胸前别一朵红色花她那么美亲爱的她多像你……

哈德门的烟雾渐渐熄灭。我衔着烟蒂，我闭上眼睛。亲爱的，我来了。

第一乐章

威廉说：“你不该再抽哈德门了。它并不适合你现在的身份。”

他躺在摇椅上闲适地轻轻晃动，在这幢石库门房子最顶层，老虎窗里透入初升月色，暧昧的胭脂红，不仔细看还当是落日。

那时我并不知道，还要再过二十年，上海滩才会有一个横空出世的才女崛起，以和我现在同样的姿势趴在窗口看月亮，说：这是乱世。

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

我不能预知二十年后出现的这段话。所以我只是倚在窗边转过头来，看着深色桃花木摇椅边缘，浅灰羊毛呢西裤与纯银怀表，浓雾从红木烟斗内腾腾升起。威廉伸直两条长腿：“爱德华爵士，要知道，中国并无太多曾受法兰西皇家音乐学院正式聘书的教授。你的新作品写得怎么样了？我想不久你又要去欧洲演奏了吧？我的爵爷，你现在是一位绅士。所以你得留意自己的言行，而且你也有了点年纪。像我们这个年龄的绅士，有许多事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随心所欲，比如……”

威廉咬文嚼字地说。在上海能把中国话说得这么流利的洋人不多。烟斗拈在他左手，烟雾弥漫，淹没了那双机智的灰眼睛与总是俏皮地向上捻起的两撇尖胡须。

我爬上桌子，从狭窄的老虎窗挤出去。灰土蹭在衣襟。我真的老了。已不能灵活通过这条如此熟悉的道路。

“比如，我不能再抽这种俗劣香烟。威廉老兄，我的朋友。”

黄昏的屋顶上我躺成一个大字。黑色衣裾像燕子的尾羽一样展开，一大片鳞鳞红瓦在身下细碎地铺开去。远处有炊烟袅袅。上海的边疆，如同层峦叠嶂。

胭脂红的月光照在身上。我眯起眼睛望天。鸽群的背是灰紫色，它们不佩鸽哨，它们没有声响。它们在杳无边际的天空中寂静回旋，一片掠过眼睛的绝美阴影。我从未怀疑过，这是一个乱世。

威廉看着我燃起火柴，自胸袋里抽出一支哈德门。廉价香气弥漫。粗野的、有毒的尼古丁。我将它深深吸入肺腑再吐出。

“最近我接了个奇怪的案子。一个男人，杀了他的发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威廉悠悠说道，这位老友早已习惯我的种种怪癖，“凶手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我们在于阗的戈壁滩上找到他的时候，他显得很高兴。那是一种解脱的表情。他说，他很爱她。”

我闭上双眼聆听。小阁楼，逼仄空间却有奇异混音效果，沉闷的人声弹在四壁回环相撞像自我复制的无限镜廊……像来自天上。我这双训练有素的耳朵分辨出威廉的男中音，纯正C大调，如同唱诗班背后轰鸣的管风琴。

“谋杀这罪行，动机通常不外两种。或者为情，或者为财。也许他只是太累了，不想再逃下去。”

“也许吧，谁知道。我的职责到此为止。在天父照应下的尘世，罪行必受惩罚，正义必得伸张。至于人性，那是你们这些艺术家的事情了。”隔着身下一片红瓦我几乎能想像出这位名侦探耸肩的样子，威廉说，“怎么，你可对此题材发生兴趣？你要写一首关于谋杀的曲子么，爵士？我想那一定很激动人心。”

“你知道我现在在写什么。”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会把它写成什么样。我从未见识过，呃，用……Symphony表现佛教神祗的乐曲……”威廉一时想不起来中文是怎么称呼这种由管弦乐队演奏的大型奏鸣曲，一急之下冒出一个母语单词，“对佛教我一无所知，你们中国人，太神秘了。”

［乾闼婆神，梵语Gandharva，欲界中有之身，是一种不食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神灵，故又被称为食香、寻香、香阴、香行、香音神、执乐天。

Gandharva为八部众之一，侍奉帝释天座下职司伎乐之神。《维摩经玄疏》中说，此神常住地上宝山中，有时升忉利天奏乐，善弹琴，作种种雅乐，悉能皆妙。

乾闼婆，观世音示现三十三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