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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乱

(2007-12-11 15:3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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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

 

它挂满大大小小蜘蛛网,木栅子的窗户上,清晨的阳光从那里照进来,低潮而幽暗的房子里,祖父(刘氏)躺在竹床上吧嗒吧嗒地吸烟,他靠在土墙上,那只花猫依偎在床边迷着眼睛。炊烟在村庄升起来,我闻到草垛燃烧时的气味,这种潮湿的气味,中草药的气味,牲畜粪便的气味正沿着秋天的大道奔袭,在房间弥漫。远处的磨油坊传来茶油芬芳的香气,我经常去那里,坐在牛背上,围着磨子打转,听辗子不断地捣碎茶子、菜籽、棉籽、桐子发出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我祖父(刘氏)从前是那个油铺的老伙计,从前的磨油坊是个大食堂,他年轻的时候在那里干过事务长,负责全村子的人吃饭的事情。大锅饭吃了不到两年就散伙了,大食堂就改成了磨油坊。七八头牛拉着磨盘不停地转动,那时候我们骑在转梁上玩耍。我祖母一条腿在1960年烙下残疾,干不了田地里的事情,村里人为了照顾她,祖父(刘氏)一直在那里干着打油的事情。那座土砖砌成房子,被油烟熏黑的木梁,老去的牛皮挂在墙上,草帽和蓑衣也挂在墙上,不用了,那些坏掉的农具堆在墙角,人们懒得管了。我们小的时候把它当作废铁偷卖给了收破烂的乡里人,换成糖果和冰棒,我们还到附近的矿井拾那些埋在矿石里的金属,经常被人呵斥着:你们在干什么?我们一忽闪就跑到茂密的林子。

几棵老樟树在村庄的下面,它裸露出粗壮的根,十几头年拴在那里,苍蝇都叮在那里,像钉子一样,旁边是座低矮的土丘,坟茔种在那里,都是老坟,没有墓碑。好多年了,在这个村子建立之前,他们就被埋在这里,荆棘布满了,有一条小道,从村庄的南头连到北头。一个女人她吊死在深夜的树下,多年前的时候,她喝农药自杀过一次,被人救起。他还欠万狗家的半瓶农药没还,她就死了。她有一本心酸的家庭史,他弟弟死于刑场,他父亲死于非命,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在弃她而去,她守住她的母亲住在娘家。她死后无地可埋,按村子的风俗,她已经死无葬身之地。后来他儿子把她抬回去,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埋在哪里了。那几棵老樟树的命运也和她一起消失了,它被坎掉之后一直遗弃在路边。它每年发出的芽被人拔掉。它的根最后也枯死了。人们才放下心来。但她的母亲还活着,我那那年回家看过他一次,她住在一间潮湿而低矮的房子里,已经不认识我了。有一年,我回到那个村子,他们都搬走了,剩下的几户禁闭着着大门,铁锁生了锈,夜里不见灯火。杂草生满了院子,树从青石板的缝子长成树。

他们有些人移民到了镇上,有些人一去不再复返,庄稼地留下来,野草爬满了一地。荒废在那里的烟花厂,伫立着几间小房子散落在坡地上,围墙被人拆走了。这让人想起多年前的一场灾难,它撕毁了那一张张青春灿烂的脸和夺走几口人活着的生命。看厂的老人还呆在那里,他守了好多年,从那以后他再没领过工资了,好在他住的房子还在,他种的青菜和庄稼在那边向阳的山地上。我想那么好的菜地,却不见有牛啃过。我不认识他,他目无表情地看了看我,他低头晒着太阳。一条机耕路上以前走过拖拉机,轮胎陷下的迹痕留了下来,雨天积满水,我有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去。机耕路一直通到山脚下,村子的北头是个碎石厂,现在被废弃了。乱石它把一个村民砸死了,半边山的石头也被炸掉了。

我小的时候经常翻过这个山头向北就能看到长江,坐在凉亭上听江轮的汽笛声。凉亭建在山顶,大约100年的时间,石碑上刻着捐资人的姓名,墙壁上写着一些人到此一游。青石板蜿蜒于山林中,凉山两侧下是凉山水库和万家湾水库,建于1958年。100年的陈迹还有一口井、祠堂和一片桐子林。多年前,煤矿开采到那里,水井淹死了我的堂妹,后来被人用土填埋了;祠堂在文革的时候被彻底毁掉了;桐子沟那时候的桐子还能卖到油铺去磨油,村子的油灯都是用它榨出来的油。后来,用上了电,他们把那一片桐子树全砍了,当柴火烧了,只留下一个地名:桐子沟,像我的出生地万家湾一样只有地名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那时候还有大片的梨树林,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被栽下的。皂树林也是一大片,在村子的空地上,它果子可以用来洗涤衣物。空地下是万家湾水库,碧绿的水面宽阔地漾着波光,天空下,山鹰徘徊。我记得皂树林的旁边是一口青砖窑,在靠近水库的地方,它隆起的上方,有口眼,是往里浇水的地方。窑烧好了,青砖或布瓦运空的时候,我经常爬到上面去往里看。这是一个外乡人开的窑子,他有四十岁多的样子,长着捋腮胡子,他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他一个人住在窑子旁边自己搭建的简易房子,有人要建房子,需要烧窑的时候,他才开始忙起来,砍柴和筑砖的事情,人家都准备好,他只要把砖往里摆,再用柴火烧上几天,他就闲下来。他没事就找村上的人聊天和打牌,有时候也给我们一些糖果吃。他在我们印象中是一个好人,但我们不喜欢跟他玩。因为他不喜欢洗澡,身上散着汗臭味道,他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后来村子发生一件大事跟他有关。有一次,他和村子一个女人睡觉的事被人看见了,就在砖窑里。事情被人揭发到女人丈夫那里,弄得村里村外,风雨一片。他没法再在这个村子呆下来,他连夜带着那个女人逃走了。那口窑子在那年夏天被人砸掉了,长满了草,跟什么事情没发生过一样,那块地又恢复了原貌。

 

 

 

 

有一年大水,山洪泻下来,水库淹没了那个土丘,也淹到了家门口,夏天正奔跑而来。突然有一天,村子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在村子周围转了好几天。他们好像要到这里开采煤矿。过了好久,矿井终于在村庄对面的山脚开工了。村上的壮年都去那里下井做工,女人也打些杂工,村庄通了电,孩子们有时候开始彻夜不归,他们整天去矿上玩。矿井开工了不到半年就被查封了,煤层刚找到,就不让开采了。他们只能在晚上偷偷地开工。老板开始拖欠村民的工资,他们还是不分昼夜地干着。半边山的枞树也被砍伐完了,老板欠着村里的树款没给,煤矿就透水了。老板跑了,幸好没死人。他们在失望中把剩下的煤搬回了家。

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那时候石灰窑和红砖窑陆续地完工,它们需要大量的煤燃料。村民开始看到希望,煤炭开始涨价,更多人投身到小煤窑的采挖中来。村子上接连开挖了好几个煤井,三五个人合伙就能开工建设,不久煤就采挖了出来。另一家镇办的河口煤矿在村庄的不远处,也采挖出煤。废旧的塑料和铁,发了臭朽木泡在被机油污染了水中,淡黄色的混合液咕咕地从那个大池塘经过沉淀后,再留到另一个池塘,散发出臭味流向稻田,另一部分流进水库。我父亲曾在这个矿井做过十几年的窑工,我经常能吃一些又白又大的馒头,那时是我最大的幸福。村子的人多起来,有从四川、安徽和福建来的矿工,他们到附近的村子租房子,他们很少拖家带口。

我记得有个四川人,他带了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女人住在村子上,女人平常给他们的老乡洗衣,有时闲的时候帮他们做饭。村子有几个青年没事可干经常找她玩,时间长了,就有各种故事在村子流传。我见过这个女人,她喜欢穿碎花格子的衣服,人长得很漂亮,白皙的脸上笑起来有两个酒涡,夏天来了,身体饱满地四处散出青春的芬芳。她从村头那条小溪经过,或者她从青石板的小路经过,她通常会引来男人们的观望。晚上还有大胆者爬到窗格上看她睡觉和洗澡,人们津津乐道于她和某某种种风情韵味。

我记得她在村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的四川老乡都走了,他丈夫死在矿井里,赔了4000元钱。她守了七天灵柩,把她埋在山里一个废旧的矿井旁边,她还栽了几棵柏树,柏树活了两棵,期间有一年她还回来看过,她带着她女儿一起来的。孩子四五岁,期间四五年,她在村子还借住了几天,她在我们看来,还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饱满,而且她和从前一样那么话也不多。

父亲那年也在矿井中受了重伤,病好后,他在家休息了半年。这半年里我帮我父亲站岗,去煤矿偷偷拿回了几棵可以做木粱和门板的枞树,在风高月黑的夜晚,想来真是可怕。半年多的时间,我在出门时总害怕地过着,好像背后总被人盯着。有一次,我们村一位青年去煤矿偷了雷管和炸药,被人举报了,被关进了劳教所。那时他家里也穷,他还有一个残疾的父亲等着他去养活。庄稼又没法种了,被污染的水浇到天地里,禾苗就枯萎了。我们全村人想着办法凑了一千元钱把他从劳教所要了回来。我家那次也拿出了钱,是我父亲把那几棵枞树卖掉换回来的。想起来,我心里现在都不是滋味。

那一年,福建的窑工带走了我们村最漂亮的两个姑娘,这件事在十里八乡掀起了悍然大波。有人说,福建人品行不好,也有人说,是姑娘耐不住寂寞,整天往男人怀里钻,是饥不择食。还有的说,这姑娘是看上福建那个包工头的钱,享福去了。有几个好事者一天夜里跑到矿井找福建人闹事,后来领导拿了几条烟,大家都散了。后来跟着外地矿工远走他乡的女人多了起来,大家觉得也平常起来。

煤矿在不断地被开采,秋天来的时候,那片稻田的收割后,下了几天秋雨,稻田还多处深陷进去一个大旋涡。有的人臆想一些事情让他们开始迷信起来,他们请来巫婆和道士做法事,并且搭台唱戏,驱赶妖魔。但这并没有阻止正在发生的一切,有的房屋也开始出现裂缝,地基下沉。这是不祥的征兆。水库的水位在急剧下降,在第二年夏天来来临的时候,几场大雨也没能挽回它干枯的命运。他们开始联想这一起发生的事情,有人终于想到这些事情的幕后凶手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矿井。他们开始到镇上反映情况,执法者用炸药彻底毁掉了那些无证经营的矿井。但山泉在夏天还是消失了,他们不得不到很远的地方挑水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五年,他们在到处打井找水,都没有成功。

富裕的人家开始搬家了,把房子建在马路旁。愿意搬家的由政府移民建镇,每户补贴了一万元,这只是杯水车薪,他们像那片稻田一样陷于又一个旋涡中……他们中有我的同龄人,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他们去了更遥远的南方,把命运的全部交给了未知的明天。其中有人去了十多年,没有返回故乡,他一个音讯也没有,他走的时候他父亲还活着,他母亲还守在自己的土地上。他仍旧没有音讯,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回到她儿时的故乡,去了新疆。他的房子墙体开始斑驳,没有人打理,雨从屋檐漏下来,深深的一道痕迹,长着青苔,窗子结着蜘蛛网……

他们终于搬自己搬走了。连一点遗憾也没有。

我叔叔来电话告诉我,他终于可以逃脱那个鬼地方,他可以重新构想自己的现在。我想这也许对他们说意味着好事,他们离城市更近,他或许可以找到更多机会。但我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他们事先预设好的吗?他们一步步地把自己逼到没有退路时,他们就和我一样成了没有故乡的人。

 

 

 

我们都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当我们拼命地往一个方向赶的时候,一条铁路开工了。他们耕种的土地被卖掉,房子被拆迁,他们好多人趁此机会把房子搬到了镇上。他们都成了游手好闲的人。河口煤矿在这条铁路没有开工之前就关闭了,它因坍塌事故死了几个矿工,水泥厂有一天没一天地冒着烟,他们干活没拿到钱,也不干了。有人被被机器废掉了一只手,他不停来回到那里,没有人将这件事承担起来,水泥厂又被易手了。那几口粗大的烟囱还在,围墙被附近的村民推倒了。杂草长满了那个院子,旁边的庄稼地也荒在那里,落满灰尘。

在我的村庄,有几处没搬迁的房子还留在那里,有几个老人守着,屋里沾了灰尘,没人打扫,年轻人很少再回来,土地闲置起来,庄稼没人种了。被拆迁了房子的地基上也长着杂草和树,已经找不到路了,残墙断壁在留在那里。新建的祠堂还留在那里,土地庙也留在那里,树疯长成一片大林子。水库开始蓄水,还有几只野鸭子游在水面上。

我没想到。

我没想到事情还有一件事情,在万家湾水库的堤坝下的那个油铺原址上,有人建了一个小炼铁厂,污水又流到稻田里。有各地的民工二三十人,像从前那些矿工一样是四川人、安徽人,或者河南人,当然也有本地人。他们又回到了我以前的村子,他租住在那里。我来不及去想这些事情的时候,铁路边上的一条公路又动工了,征地、拆迁——他们都抱怨钱分得太少了,抱怨自己为什么当年不要那里的田地,甚至有人想些办法把乱坟岗上的无名墓碑迁到公路修建经过的地方。我们村子发生了许多事,有人喝农药自杀了,有人疯掉了。想起这些年,在我经历过的那片村庄上,他们经历的那些不平静的生活,我总是不断地安慰自己,时间过的真快。

如果还有事情要想起来的话,我觉得有个人,我应该写到她。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年龄,我小的时候,我觉得她已经老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很老。但不久前,她死了,没有人为她送终,他们就把她埋了,埋在她儿子的身边,没有墓碑。她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年轻的时候死了丈夫,老的时候死了儿女。她辛苦扯大的儿子死于矿井瓦斯爆炸,后来煤矿塌方,连尸体也没分辨出谁就埋掉了。她的女儿结婚不久跟一个外地人跑了,她无可奈何。那时候,她被一村的人瞧不起,她见谁都低着头,有种埋在心底的自卑感,她羞于见人。那些年,她爱跟我们这些孩子们玩,而大人们总是让我们躲闪着她,他们说,她是个不吉利的人,是颗扫帚星,沾上谁的话,谁就会有霉运。我无法读懂那时候他们复杂的神情,这大概就是我知道的那些村里人,其中也有我的父母……

那一年,我的父亲母亲离了婚,在我少年的心灵烙下深刻的阴影,我害怕见到熟人,害怕别人知道我的家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有那种无谓的担心,我在村里唯一不怕见的人就是她了,我喜欢听她给我讲的那些自己和村庄的事,全是快乐的事,我现在记着那些事。她是个了不起的人,她把悲伤留给自己。有一次,我回到万家湾,她还能认得我,拉着我的手不放,她说没想到啊,真的是你,这么多年,啊,你还好吧。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塞给她一些钱,她不要。我说,你留着吧,有点油盐酱醋。她是我们村庄最后一个老人。

我的祖母死的那年,我在西北偏北的地方,她很爱我,她是这个村子活得最久的老人,她活了85岁。她在我记忆中是那双皴裂的手、皱纹深刻的脸、苍苍白发、昏黄的眼神和不灵便的腿脚,它构成了我对村庄最初的了解,它是有历史的,是经历着的过程,她完成了她的曲折的一生。她的记忆没有童年和故乡,她小的时候从哪里来,她已经没了记忆,她的姓氏:童——也是被人反复辗转的时候留下来的。她来到我祖父(黄氏)家的那年她12岁,民国22年,即1932。她1932年——1950年生活在下黄湾。期间我的父亲出世,祖父(黄氏)死于1949年,疾病,病因不详。1950年——1986年生活在万家湾。母亲(刘氏),童养媳;1960年祖母左腿烙下残疾,病因:风湿引起;祖父(刘氏)死与1995年,终年72岁。1986年——2006年生活下黄湾。期间父亲母亲维系多年的婚姻结束;姐姐出嫁。祖母在2004年大病,从此卧床不起。

这是她全部的历史,只有大概,被省略掉的句号,村庄可能到我这里也结束了。它留下的是那些地名和姓名,甚至连姓名也被人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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