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宿舍隔壁曾租住过几个大学生，他们是学美术的。内中一个很勤奋，我经常见他在过道上临摹写生，有时还给女孩画素描。凭我这个外行人的眼光也能看出，他的话已有相当火候。果然，偶听其舍友说他的画已能卖个几百上千元，完全可以维持自己的开支还能贴补家用。我是搞写作的，算是同行，一来二去混得很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有一天，他正专心致志地给一个女孩画素描，背景是一大簇绿里缀红的芭蕉。我多次见他给这个女孩画像，就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女孩真的很漂亮，油黑油黑的秀发柔软而有弹性地披在脸庞，衬着她白嫩凝脂般的脸蛋，小巧润泽的嘴唇微微翘着似笑非笑，尤其是那双眼睛美得让我这个酸文人也难以形容。女孩静静地坐着，定定地平视着窗外的蓝天。他画得非常专注，满脸的神圣肃穆。突然，我觉察到他脸上浮出一缕淡淡的忧郁和感伤，手中的笔也停顿了。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又专心致志地投入工作。

那天晚上，他来到我宿舍，神情颇为暗淡。我打趣说：“那个女孩是不是你女朋友？”“哪个女孩?”“就是你下午画像的那个。”“不是，——她是我同学。”“那你咋经常给她画呢，是不是因为她太美了……”“不是这个原因，她像我一个老师——”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沉重的地叹了口气，“唉，还是给你说了吧，否则憋得我难受，不过，你可要替我保密啊！”

在得到我的承诺后，他幽幽地说述起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他那时在一所偏远山区的初中读初二。那学期来了帮城里大学的实习生给他们上课。带他班美术的是个女学生，年纪不过20岁，长得很美，就像他经常给画像的那个女同学，老师除过上课，还常在校外的田野里写生。他便时常看她做画，虔诚地坐在旁边，出神地盯着，老师的画很美，如她本人一样。他以前是个贪玩捣蛋不爱学习的家伙，可不知怎的，现在变得勤奋乖巧了。学期末，她走了。他拿个笔记本请她留言，她没有推辞，高兴地写上四个字“心静则灵”。她说她在省城上美院，今年就毕业。她希望彼此做个朋友常来常往——她对山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还鼓励他用心学习将来上美院当个画家什么的。他羞怯地小声问：“我能行吗？”老师回答说他有艺术天分，会有大出息的。

从此，她记住了那位漂亮女老师和她说的话，以及遥远都市里的那座神圣学府——美术学院。这一切时时都在他脑海里倒腾翻滚，向他发出热切而深情的召唤。正因为此，他在任何困难面前都不退缩，刻苦学习坚持作画。

四年后，他如愿考上美院。他当时很想把这个喜讯告诉远方的老师，但不知她在何处。他怀着希望和遗憾来到学院，来到那位老师的母校。他有空便在校园徘徊，在他的臆想中，这块石头是她坐过的，那棵树曾做过她写生的对象，这个课桌是她用过的，那本书是她看过的。由此，这些石头、树、课桌、树在他眼里都异常圣洁美好。

一年后的一天下午，他吃过晚饭到操场玩耍。一伙青年人正在打球，内中有个身影似乎很熟悉——对，是她，是那位苦苦找寻的女教师！他激动得差点扑上去，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脚。他觉得很唐突，人家是学院老师，自己仅仅是个学生。“她还记得我吗，假如记得她会认我吗？”这时篮球滚到他脚边，他笨拙地捡起来，紧张地出不来气，他不知该咋办。熟悉的身影飘过来了，她满脸善意地笑了笑，接过球，又说了声“谢谢”。声音柔美甘甜，如故乡叮咚作响的山泉，又如春天燕子的细雨呢喃。

她显然忘记了这个曾经的学生。那一刻他也不想再认识她，述说自己艰辛而苦难的奋斗经历，他觉得那样做很浅薄很媚俗……

“以后呢——”

“什么‘以后’？那是昨天下午的事——”他有些不耐烦，焦躁地说。

“那你以后会认她吗？”

“嗯——”他艰难而固执地点点头，“等我混出个人样，有了资格和脸面时再去认她！”

“你仅仅只想述说自己的经历，那又何必要等那么长时间呢？况且怎么才叫‘混出个人样’——”他的脸上分明纵横交织着痛苦的痕迹，我又不知趣地追问一句：“看样子，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唉呀，别烦我行不行？我都苦恼死了——”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粗暴地发起火来，继而又喃喃自语，“爱……上……她……爱，上，她——这可……”他刹住话头，脸痛苦而扭曲，变了形，纸一样白，紧闭的双眸里滚出亮晶晶的东西。

我们不再说话。那一夜，我陪他熬了个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