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之三

 

谨训堂的石地很凉，果然是跪过之后才知道。

谨训堂是洛山上处罚弟子的地方，费弈虎来过好多次，可我没来过。

这是我第一次，跪在谨训堂的石地上。

旁边还有费弈虎他们一伙人。

我竟然和他们跪在了一起。

没有要轻视他们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自己堕落了。

也许凡事都有第一次，像他们一样，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跪在这里，是从晚饭之后。

谨训堂的章师傅派了他的弟子来找我。

当时我就知道，好像是东窗事发。

可是我不怕，是他们欺人在先，我有理。

但转念一想，他们奚落我和望哥哥的话怎么好讲出来作为理由。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先去再说。

 

我去的时候费弈虎他们就已经跪在那了。

章师傅知道他们私闯藏宝阁，所以打了他们手板，罚他们跪一夜。

我也一样，章师傅没问我什么话，也没给我机会解释。

他说私闯藏宝阁就是过错。

我知道，我错了。

所以我没有争辩，老实和他们一样呆着。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深夜之后掌门来了。

掌门竟然来了，掌门从来不来谨训堂的。

谨训堂有专职的章师傅，掌门不用管。

显然掌门是来管我们的。

我从费弈虎的表情里就能看出，他对掌门来也很吃惊。

难道我们犯的事情很严重？已经惊动了掌门。

我心里有点慌了。

 

掌门来了之后，果然走到我们面前。

张嘴便问，那颗红色的玻璃珠是谁打碎的？

我们都没有出声。

时辰已过子时，屋子外面漆黑而寂静。

堂内的烛台灯火摇摇晃晃，昏昏暗暗，仿佛随时都要熄灭。

掌门问过话后也没有再说，屋子里更是死寂一片。

忽然柱子喏噎道，是绯尤离。

掌门看向了我，那一刻我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给师傅丢了人，我再怎么见望哥哥。

 

可是掌门也只是看向我，没有一点惊讶或严厉的样子。

他只是又问我，你为什么要打碎它。

我喏喏地不敢开口，可是掌门的话我不敢不回答。

我尽量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可开口的时候我依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而且气若游丝。

我说，因为大柱用那个东西丢我，我没想太多……

大柱用那个东西丢你？掌门的语气里有了一点惊奇。

随后他问大柱，大柱，你为什么要用那个东西丢绯尤离？

大柱也是胆虚虚地答着，因为她打了人想跑。

打了人？掌门笑了，大柱你说绯尤离打人？她打了谁？

大柱喉咙打了个滚，模糊道，我。

掌门又道，绯尤离打了你，然后想跑，你就拿那颗红色的玻璃球丢她，然后她接住了就直接给砸了，是不是这样子？

掌门说的一点不差，大柱那一行孩子都不住点头。

可是，绯尤离不会平白无故打人。掌门正道，大柱，你怎么惹到她了?

大柱支支唔唔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感动了。

掌门是来救我的吧，我这样想。

也许是师傅去找他了，也许是望哥哥，还有可能是宫澈夜。

可是宫澈夜虽与掌门关系近，他能不能管我的事，还不一定。

我的眼泪忽然一瞬间涌上眼眶，喉咙哽咽，鼻子也湿了。

我以为在我踏出藏宝阁的四方塔楼后就不会再因为这件事情掉眼泪。

可是现在，我又要哭了。

好像之前受的委屈找到了可以宣泄的人。

我没有看着掌门，但是我心里已经在感谢他了。

我忽然觉得掌门离我们不是很远，他不是一直高高在上，他也有很和蔼的时候，他的确是个好人。

 

掌门看着大柱没说话。于是又道，费弈虎，你说。

我甚至觉得掌门真是料事如神，这件事情再也没有谁比费弈虎讲得更清楚了。

可是他却说，掌门，是我们在藏宝阁玩的时候她自己闯进来的，我们说了她几句，她就恼了。

他说谎！我心里一声惊呼。费弈虎在掌门面前竟然也敢说谎。

明明是他骗我去的，现在竟然推卸得一干二净！

我想说，却张不开口。

我现在低着头，满眼泪水，我怕我一说话就会哭出来。

更因为我相信，我不用说，掌门也会理解，他会知道费弈虎在说谎。

可是掌门只是“嗯”了一下，没有再追问。

他对着那些男孩子道，你们在藏宝阁里面玩的事，师兄弟打架的事，我都不管。这些章师傅教给你们的够多。洛山上好玩的地方多的是，以后不要往禁地里去。你们这些捣蛋鬼，真是让师傅们费心。

 

掌门竟然不再问了，我惊奇地抹干泪水，狠狠瞪着说假话的费弈虎。

可是他好像不敢看我，眼神一直在躲闪。

最后他终于忍不过，满怀愧疚地望着我，我看得懂，那眼神是再求我，求我不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在阁楼上他当在我前面的时候。

那时候我看到的不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背影。

我知道，那时候他的眼神一定比这时候高傲，比这时候有神采。

想着想着眼神不禁走了，等我在看到他时，他眼里竟又添了一份感激。

他以为我放过他了，那我还能怎么办。

 

掌门好像看到我在怒视费弈虎，他唤我道，绯尤离，你知道你砸的那颗红色玻璃珠是什么么？

我回过眼神，只敢看着掌门的脚，摇了摇头。

掌门转头道，大柱你呢？你知道你扔的是什么么？

大柱咕哝道，不知道。

掌门笑了，不知道就扔？看来你是不在乎它碎不碎了？

听着这句话，我心里突然凉了。

我砸碎了它，我把那颗红色玻璃珠砸碎了，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只是因为当时我的怒气，我想砸我就砸了。根本没想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的错，我的确错得哑口无言。

这一切都因为我太冲动，我还是冲动了。

我以为在师傅身边安安静静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冲动。

可是我才多大，我多傻。

 

掌门看见我面上痛苦的表情，叹了口气。缓缓道，绯尤离，我知道你在懊悔。我不用多说什么，你也知道，我关心的只是那颗珠子。你砸的是洛山镇派的宝物之一，钰融宝珠。平时你们是看不到它的，只有在纳春节，藏宝阁的门才会打开通风。守门的人正好是肖华父亲，他把任务交给了肖华，可是肖华却找了他的小伙伴们去玩。

掌门说到这就已停下，他不用再说了。

我都明白了，我犯了错，很大的错。

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总是正正好好，不多不少。

如果打住砸我的时候，我只是老老实实挨了砸，也许这个责任就不用我担。

可是钰融宝珠本来有生还的机会，却比我那样轻易地毁掉了。

我觉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竟然不知不觉就犯了这样大的错。

能称得上是洛山镇派宝物的，当然就是砸坏了不会再有。

我到底要多倒霉，才会闯到这么大的祸。

 

掌门看着我摇了摇头，绯尤离，你闯的祸和他们不一样，惩罚当然也不一样。你不用在这里跪了，你可以回去了。

可我却像没听到一样，继续浑浑噩噩地在地上跪着。

这时候，费弈虎却说了话，掌门，天已经黑得深了，我可不可以送绯尤离回去？

掌门点点头，道，明早辰时在正厅堂集合，我要说点事。这个话，你带给展南苏吧。

费弈虎恭敬答应了，然后站起身，走过来扶我。

他几乎是把我拖起来拖出去的，我的脚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去的，我忘了那一路我是怎么走的。

我只记得师父没睡，在客厅等我。

而我直接进了屋，费弈虎跟师傅说了些话。

我忘了我是怎么睡去的，可是一睁眼天就已经大亮。

师傅敲敲我的门进来了，道，小离，快辰时了。

 

起了床，洗了脸，我看到水盆里自己的眼睛，肿得不成样子。

我依稀记得昨晚掌门叫我回去，我想回去，可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馒头依然在院子里面欢跑，只是它到我跟前的时候，突然安静了下来。

它仿佛看到我憔悴的样子，看出我的悲伤。

在我出神的时候，师傅叫我，小离，来吃饭吧。

别想太多，师傅会保你的。师傅在饭桌上说。

我听到了，仿佛心里有一条暖溪在流动。

师傅没有怪我，师傅还护着我。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是孩子，一直都是。

我以为我长大了，可是没有。

而师傅就是师傅，不管他有时候多么像小孩子，但他不是。

他能保护我，而我不能。

他是我的师傅，就像父亲一样，永远都是。

 

辰时，我和师傅准时到了正厅堂。

我已经很久没有站在正厅堂里了，掌门回来时没有，昨天纳春节时没有。

我开始四处打量正厅堂的样貌，高高的屋顶，宽敞的大殿，庄严而素华。

之后很久，我记得的洛山派正厅堂的样子都是那个时候打量记下的。

仿佛我早就知道我会离开它。

 

正厅堂里已到了不少人，只是掌门还未来。

左右护法，各个大师傅，都已经在左右两侧的位子上坐好了。

他们的弟子就站在他们身后。

我看到了站在掌门位边的宫澈夜，站在左护法边的空星芷，站在林伯伯身边的望哥哥。

我看到了望哥哥，我是我没勇气再去看他。

我折下眼神，跟在师傅身后，站在他的位子旁边。

我不用再看，也知道，望哥哥一定看到了我，而且在奇怪为什么昨天回去找不到我，为什今天见面我不看他。

我没勇气，没勇气。

我要怎么跟他说。

 

辰时刚过，掌门就来了。

他在掌门之位坐定，整个厅堂就寂静下来。

大家都在看着掌门，都想知道掌门到底要说什么事情。

掌门看看四周的人，确定人都已经来齐。

于是开口道，今天把各位聚来是想说一件事情。关于洛山上一个弟子的处罚。

座下左右两侧的师傅们都有点了解，也有点惊讶。

若是一般的小事情，掌门不会开大会公布。

如果哪个弟子的处罚需要这样决定，那就一定不是轻罚。

掌门顿了顿又说，昨日藏宝阁的宝物被损毁，此错要有两个人来承担，一个是守阁不当玩忽职守的肖猎，一个是直接毁坏宝物的绯尤离。

掌门话语一出，四下惊动。

我的头藏得更低了，我不敢抬头去看，我甚至都不想来。

可是我不能不来，我犯的错，不能不担。

 

掌门公正道，肖猎本该恪守藏宝阁，可是却私自丢下职位，参加纳春宴会。关于他的处罚，由各位长老依洛山派门规论定。我要说的是绯尤离的处罚。

我一字一句听得很仔细，我想知道，昨天晚上我就应该知道。

我已经不去想别人的眼光，我直直盯着师傅的背，看着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听着每一个字。

包括感受全场人的气息。

当我的意识游离回来，我才发现，全场人都骚动震惊，只有师傅，依然安定如山。

他没有动，我想他一定知道我在看着他，他一定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支柱。

 

掌门继续道，绯尤离毁坏的是我们洛山派镇派宝物之一的钰融宝珠。罪行之重，足以处斩。

掌门的话如千斤重锤，掷地有声。整个厅堂都为之一震。

可是我听到这句话时候，却很平静。

也许那一刻，我真的有死的心，就算他不斩我，现在给我把刀，我也会自杀。

掌门的话显然没有要停的意思，他依然道，可是，念在绯尤离年岁尚小，又是初犯，而且以往并无大错，所以，本掌门决定将她放逐，逐出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