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大半辈子，不管是春风得意，还是潦倒落魄；不管是兜里丰盈，还是囊中羞涩，大抵离不了一个“酒”字。从豪华酒楼，南北大菜，到临街摊贩，民间小吃，林林总总，参与了不少；既曾人前儒雅，临席斯文，也曾现场无赖，酒后犯浑；不知者誉为“酒仙”，知我者损我“醉鬼”。总之是李逵的板斧一字的排砍过去，不管是七尺壮汉，还是二八娇娘，不较出个你长我短，断断不肯收兵；且自诩“喝得伟大，醉得光荣”。

年届花甲，突然发现自己不行了：半月之内，连续三次醉酒，且是大醉，狼狈不堪的那种。自家难受不说，亲的近的也替我脸面无光。尤其是内子，虽不訾骂，却怨怼不止，弄得我理屈词穷，欲辨忘言，男人的体面被委弃在地上，任人踩踏。醒来后，恨不得猛力自掴：这是何苦！于是发誓，从此开始控酒（余自知矣，不敢轻言戒酒）。举凡宏桌伟席，能辞者辞；烈酒猛菜，能推者推；实在馋得慌了，狠掌自家嘴巴；倘若掌过之后，仍然哈喇子不断，那就躲在家里，悄悄地弄点儿，美其名曰：独酌。

其实，对我来说，独酌并非易事。别看平时在外喝三吆四叱咤风云，在家却是临酒不乱，敬而远之，极少一人喝闷酒。倘若摒绝出外应酬，势必在家解馋。虽说不惯独酌，但套用老人家言：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独酌吗？这有什么？练呗！

我自知惯饮“情绪酒”。面对着山珍海味，也许“坐怀不乱”；但情绪到了，没菜依然垂涎欲滴。有一次，与友人去看望他在一家单位看大门的舅父。当时只是半头晌，见我们去了，老头迎了出来，一手端着半碗爆腌萝卜条，一手握一玻璃茶杯白酒，边喝边与我们说话。见此情景，我的酒瘾犯了，恨不得上去夺过他的酒杯痛饮，怎奈还是虚荣心作祟，没敢付诸行动。平时我最怕看美食节目，尤其是看着乡间鳏夫吱一口酒，吧一口菜，喝得那叫一个有滋有味，有板有眼，便立时骨松肉软，犯了毒瘾般，不喝酒，毋宁死！老伴看我馋得不要不要的，便弄了菜给我佐酒。谁知真喝的时候，却觉得又苦又辣，酒兴顿消。老伴不解，惊问其故；我说：“你不懂”，随即讲了“何必见戴”的典故。原文：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兴尽而止，何必真喝！不过，“何必见戴”的戏码不能多唱。要解决馋酒的问题，必须以独酌为切入口。于是，下定决心：练！

最易馋酒，是看电视美食节目的时候。那就喝点。 拒绝了老伴弄下酒菜的美意，因为喝酒的本意在于喝，而不在于吃。大鱼大肉当前，便没了独酌的情调。只令她平日准备好花生米，酒瘾犯了，抓过一把，就着喝酒，感觉似乎好了许多，但仍觉得味道不足。经过多次观摩别人，发现独酌不宜“危襟端坐”，失了自在之趣，就改为晚上看电视时，倚在床上，盖着被子，“围衾独酌”。顿时痛快多了，酒意盛了，真的“吱一口酒，吧一口菜”。老伴讥道：“看你美得！”

咂摸咂摸滋味，仍然意犹未尽，摇了摇头，正色道：“还是不对。”哪里不对？说不出。蓦然记起小时候看祖父与二红爷喝酒。菜很简单，一小碟腐乳，一小碟花生米。酒须热的，一只瓷酒壶，容酒三两许，在“酒筛子”上温好，方可入杯。喝酒的时候，断断不是“吱一口酒，吧一口菜”，以呈痛快；而是喝一口酒，砸吧砸吧嘴唇，嘬一下腮，很陶醉的摇摇头；然后，用筷子尖夹一点腐乳（绝对的“一点点”，不超过豆粒大小），在嘴里咀嚼半天，才咽下去。接着继续聊天，聊了好半天，酒已凉了，再热热，满上，二人同时举杯，也不说话，各自抿一口，再夹一口菜；有时候，正喝着酒，突然想起什么，祖父穿鞋下炕，从书箱里翻出一本线装书，翻看半天，直到有了一个结论，这才继续喝酒。

再看自己，缺少的就是这份从容与自在。于是，先从浮躁的情绪中静下心来，放慢速度。喝一口酒，也咂摸咂摸滋味；然后从一把花生米里，仔细挑选一粒模样周正的，捻去了皮。皮屑掉在被子上，掸了去，再慢慢的把花生米送入口中。节奏慢了，果然品出花生米与花生米的不同：有的酥脆，有的绵软；有甜味，也有辣口。喝一口酒，再来一粒花生米，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情致。继续与老伴看电视，品评节目的优劣；偶尔争执起来，恨恨的一用力，突然想起手里的酒杯。于是，心情慢慢的平复下来，接着喝，接着吃；接着看电视，接着争吵，继续一切。不知什么时候，电视节目结束了，再看酒杯已空，花生皮屑撒了一被子。老伴一边嘟囔，一边拾掇。看看时间已晚，身心俱美。给老伴一个笑脸，算是对她操劳的致歉。最后，熄灯睡觉。

一切仿佛漫不经心，还有点矫情，做作，但久了，就变得轻松，自在，突然找到了独酌的感觉。

人生得此，夫复何求？而今以后，便是这个主意。

                                         2020/1/3，于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