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亲友住院，我与几个好友买了水果前去探望。

病人并不是朋友的直系亲戚，二人只是同村同族。老头年轻时辉煌过，也落魄过，他的经历简直就是中国社会的晴雨表。已经九十有七，老伴早已去世，曾经与一乡下老太太搭伙过过几天日子，但以他的拐固脾气，老太太早就被气跑了，从此再没人敢傍前。老头膝下无子，也就是乡下人说的“绝户”。乡下有一种说法，叫“死眼子绝户”，两重意思：一是儿女双绝，二是死心眼子，吝啬、刻薄、自私等等。把人得罪了个遍，病了连个傍前的人都没有。倒是我这位朋友，心软，听说之后，主动前来照顾。好在老头是离休，药费实报实销，经济方面不用担心。

朋友迎出来，我问：“情况怎么样？”朋友摇了摇头，说：“进去看看吧。”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见了病人，我还是吓了一跳。他个头很高，但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脸色发绿，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嗓子有痰，呼啦呼啦像拉风箱。此时，他的意识有时清楚，有时糊涂，给吃就吃，不给吃也不要。但是，他只是吃一种食物，那就是热面条，农村人叫“热汤”。倘若想给他换换花样，他眼也不睁，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热汤，热汤。”喂他，嘴也不张。 过去经济条件差，人病了，吃顿热面条就应付过去了，民间有种说法，叫“装殃装殃，闹顿热汤。”所以，“热汤”是标准的病号饭。大约老头潜意识当中还停留在过去的岁月，故而非热汤不吃。

朋友说，别看老头病成这样，脾气仍然不小，即便话都说不清楚，仍可看出是在发火骂人，甚至有打人的意思。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老头一辈子好事没做过几件，临死不留面相，怪不得没人可怜他。即便对我这位一片佛心的朋友，也并无丝毫的感激，时不时就会发脾气。朋友好心劝他不要发火，发火对身体不好，他不但不领情，反而觉得朋友是看不起他，认为他不行了。他颤颤抖抖的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几根僵硬的手指想努力攥成拳头，但手指已经不听指挥，只是勉强弯曲了一下，仿佛手里握着一只无形的皮球。“拳头”一边晃动，嘴里还不断地往外蹦字：“自信……自信……自自信……自……信……”也许，是在幻想当中在为自己加油打气，努力向人宣示自己的强大。

说实话，看着他，我是既厌恶，又怜悯，赶紧给朋友使个眼色，退了出来。

我问：“医生怎么说？”

朋友说：“早就下了病危通知，已经禁不得任何风吹草动，就等着咽这口气了。”

从医院出来，在路上，我对同去的朋友说：“别看老头虚张声势，其实怕死得很。”

朋友当然也看得明白，就说：“越是病入膏肓，越是怕人说病，已经弱不禁风了，还硬撑着。”

我说：“怕死，也挡不了死。”

大家都说是。

                                                201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