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干旧人聚会于正园。其中最年长者，乃我素所敬重，已年逾八秩的老领导。就是他，三十年前冠我以“不规范”之名，等于是赐我一袭护身符，得以酣畅淋漓，自在一生。席间，我为此向他表示了郑重其事的感谢。

我的感谢是真诚的，理由其来有自。余生也鄙，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庄稼小子，受尽了人间白眼，笑不敢露齿，哭不敢出声，见了任何人都要撅腚猫腰，心里的自卑，常人难以置信。后来，祖坟冒青烟，幸得贵人相助，居然得了一个官差，吃上了皇粮，但内心里自卑依旧。有一段时间压力很大，抑郁得很，心理便有些扭曲，并且通过一些乖张行为表现出来。其实，这是坏了官场规矩的，难免饱受非议。正是这位老领导，人前背后，说我本性不规范，明贬实褒，实际是让人不要与我计较。人家听了他的话，觉得反正我就是这个臭脾气，果然就不与我一般见识，倒使我有了一件受保护的外衣。凭着这件护衣，让我这个异类在人心险恶的官场得以存活。

后来，仍然是贵人指点，我落荒而逃，躲到一僻静之处苟且偷生。在离开之前，我与老领导有过一次长谈。他担心我到了新的单位仍然混不好。新单位不是别处，正是我曾经离开的教育局，教育局领导对我天高地厚。我说：“您放心，回到教育局，我会变一个人的，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笑了，说：“人还能变？”我也笑了：“老领导，其实您根本不了解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几乎笑喷了：“我还不了解你？”

回到教育局，我果然变回了原来的自己，因为我知道，没人再像老领导那样对我宽容了，如果再像从前那样任性，肯定会让人家扫地出门，因此，凡事皆要拿捏个尺寸。不过，吃惯了“不规范”甜头的我，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于是，我就将自卑深深地隐藏起来，试探着在社会上重塑“不规范”形象。其实，这个分寸很难掌握：轻了，人家没感觉；重了，人家会认为你不懂规矩，很难在单位混下去。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几乎等于临深履薄。时间久了，果然有不少人被假象迷惑，连交往多年的朋友也认为我自视甚高，说话不留余地，甚至有点狂妄。但同时好处也显现出来。如果人们认为你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你的一颦一笑，人家都会认真的琢磨一番，努力从其中看出一点什么深意来；而对一个不规范的人来说，事情就简单了许多：你说对了，人家认为没什么；你说错了，认为你就是这个熊脾气，也没人与你计较，反而觉得你很直爽，真实，不装。其实，哪里是什么直爽，哪里是什么真实，不过是将自卑与不自信隐藏起来，利用人们对你“不规范”的印象搞投机而已，就像涂磊说的：不装也是一种装。甚至有点蹬鼻子上脸，索性装傻充愣，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没人与你一般见识。如此一来，人生反而轻松了许多，潇洒了许多。噫！“不规范”，多少人生大自在，偕汝名以行！

直到现在，这位老领导见了面也不会忘了重提我的不规范。每每听到这个说法，我的神经立即兴奋起来，本来木讷的嘴也变得灵巧起来，信口雌黄，口若悬河，甚至经常有金句妙语蹦出来，令在场的人赞叹不已。其实人们哪里知道，都是由那“不规范”作支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领导的一句“不规范”，改变了我的性情，也改变了我的人生。因此，酒局上我的第一句就是提议干杯，给老领导拜早年（我的习惯，6月30以前，算是拜晚年；7月1日以后，则是拜早年），大家纷纷举杯。老领导知道大家不是虚情假意，果然很高兴，以八十高龄，杯里的酒也干了。

                                                                                201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