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秋，妻的身体日渐笨拙，一副随时临盆的样子。从知道怀孕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备受全家保护的珍稀动物，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把一家人惊出一身汗来。我家有三处旧房与一块地基，很多人在觊觎着，认为我是家里的独子，肯定占用不了那么多的房子。父亲却根本不为所动，每天天不亮，他与母亲睡不着，就躺在被窝里核算将来大孙子住哪儿，二孙子住哪儿，三孙子住哪儿……

一过中秋节，全家人的精神都紧张起来，按日期算，应该到了临盆的日子。可是，肚子里的胎儿却不慌不忙，迟迟不肯露面。母亲说：“这是‘懒月’。一懒月，八成是个丫头。”这一说，父亲就有点沉不住气，要知道，人前背后，他可指望着孙子给撑门面呢！其实最沉不住气的还是妻。且不说她自己对生男生女是如何的看法，起码她是担心舆论的压力，更怕看公婆那殷切的目光，当然还有我。晚上，她忐忑不安的问我：“如果真是个丫头怎么办？”我故作轻松的说：“你说怎么办？闺女更好，我就喜欢闺女。”她这才半信半疑的略微放下心来。

农历九月廿三，从下午起，妻的肚子就开始阵痛，我也从单位赶了回来。妻在炕上坐坐躺躺，腹痛折磨的稳不住；邻里的奶奶婶子们也都来了，七手八脚的做着产前的准备。母亲是家庭主妇，一切都得问她，自然是一刻也不得闲；父亲倒是没事干，但也是紧张的从他住的东屋到堂屋，再到院子里，出来进去的不站脚。母亲就斥责他：“你别这么出来进去的走柳儿，碍手碍脚的，一边歇着去。”平时一脸严肃的父亲此刻脾气出奇的好，听见母亲的斥责，一言不发，只是嘿嘿的笑。

晚饭之后，妻的肚子疼的更厉害了，于是，奶奶婶子们就操持着去请接生婆。附近出名的接生婆是徐村的“赤脚医生”，与妻同村，也很熟悉。不大会儿，接生婆来了，给妻检查了一下，说：“早着呢。”她就顾自躺倒炕梢头迷糊眼。别人可不像她那么松心，仔细观察着妻的一行一动。妻被折磨的几乎要崩溃，额上的汗珠直淌。女人们围在她身旁，一边观察，一边鼓励妻努劲儿。我在旁边看着，自是心疼，但也无能为力。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奶奶把接生婆叫醒，她不情愿的起身看了看痛苦呻吟的妻，才慢条斯理的取出注射器，打了一针催生药，然后就又倒头睡了。看她那副冷漠的样子，气得我牙咬的咯咯响，但又不敢发作。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下半夜，妻痛苦的声音都变了， 大家硬着头皮再次叫醒了接生婆。她拨开众人，这才有条不紊的操作起来。那一刻时间过得真慢，大家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慢慢的，那个千呼万唤的小生命终于出场了，蓦然之间就看见一个粉嘟嘟的婴儿来到眼前。接生婆看了看，以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了句：“小子。”不错眼珠紧盯着的母亲早已看清，高声喊了出来：“是个小子！”大家都松了口气，纷纷向母亲祝贺。但是，好一会儿也没听到期盼已久的哭声，人们的心又一次吊了起来。接生婆对着婴儿的后背用力的拍打了几下，婴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家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父亲常说：“过日子要有三声：大人的笑声，孩子的哭声，还有牲口的嘶叫声。”这三声，如今都齐了。看看表，表针指向五点，已是五更天，马上就要天亮了。

妻躺下休息，大家都在收拾，我趁机走了出来。一直在堂屋等候的父亲，早已知道了结果，此刻只管手忙脚乱的忙着炒菜，准备喝酒（要请接生婆喝喜酒）。二婶子就逗他：“二哥，这回乐了吧？”父亲早就乐得合不拢嘴，连连应着：“乐，乐了。” 

 我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又加了一重。

从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到今天整整三十五年了。当年那个粉嘟嘟的婴儿，已经长成了一米八的大小伙子，而且已经结婚，在上海安了家，下一步也要当父亲了。

此刻，时近五更，天仍然黑着。当年那个经历了分娩痛苦的女人，还在酣睡当中。在梦里，她是记起了当年分娩的痛苦与甜蜜，还是梦见了隔辈人出世后第一声响亮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