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平生无他好，唯书也，嗜如命。少也贫，多鄙事；囊长空，孔方畏如虎，遁之，不肯前矣。承先荫，遗书二箧。奈腹如洗，书识我，我不识书也。值文革蜂起，胥付之一炬，未觉痛。

方入泮，性喜读，惜读而无书。乃自家中盗鸡蛋一枚，供销社沽之，得钱七分，与窗下有书者，赁而读之。继而读初中，积压岁钱，始购书。手中有卷，不肯释。及成年，“析薪”购书，成癖也。宁可腹中饥如鼓，未肯手中无书读，不改其乐。积米成箩，越数年，已渐成规模，以橱储之，凡六具。公元1993年冬月，分屋一处，特辟书房一间，城之以书。日日逡巡其间，直如大将军检阅兵马，豪气自生。终日握黄金，拥玉颜，虽帝王不以易也。

家境渐丰，购书愈激，买而复买，书房日见其丰盈，遂至无余隙，书满为患矣。先慈曾屡诫之，忤不听，狂买如故。2003年，迁新居，书房愈阔，可二十余平米。加置书橱，仍不敷用，乱置之，案上、座中，满眼狼藉。年事渐高，而书亦加增，洋洋乎，蔚为成观哉。客来恒诧之，频频有智叟者，质问之：藏书偌许，曾完读否？报之以笑，以不屑状，掩心中之虚也。复有佞人二三，火妒之，乃密谋于地下，匿名告发于官家，意欲置不佞于死地。败人者恒自败，捡石砸自家脚面，亲取其辱也。

叨共产党之光，以内退之名，得闲在之身，做自闭之老宅男。不喜养花鸟，恶之于赌钱，无所好焉。乃增爱于书籍，须臾不可离也。近年学电脑，于网上淘书，已成痼疾，不可药之。快递频频上门呼叫，老妻烦收书之频，口出怨言。汝自谤之，我自乐之，两不相妨矣。

然书满之忧，常常明灭于臆间，身后何以置之？友朋相聚，常以此为话题，且成文若干，诉书之累。年事愈高，书忧愈急，乃始寻出路。本拟以书传家，奈儿女专注于电脑，不屑于纸媒也；传家无望，有人建言捐赠图书馆。图书馆本已车马稀疏，更无珍重者；且余并无政治之觉悟，宁卖废纸，捐赠而不愿者。忽有拆迁之声频敲耳鼓，心乃乱之。搬家之忧，虽未成燃眉，但为期不远也。迁居之时，置书于何地？老妻频催，友人怂恿，内心愈急，苦无措手。

王弟方正，本一文人，下海弄潮，事业有成。初心未望，乃思回归。设文化沙龙，为曩昔友人得一消遣处。置豪华书柜成排，昔橱多书少，不成风景。书价昂贵，以书满之，须多金。知我有书之虞，乃生分忧之心。细思之，确为妥帖之策也。儿女不欲，卖纸不忍，捐赠不屑。得知书者收留，固美事也。遂效削藩之策，成就瘦身之计。以不急用者，无用者，率先剔之。遂以斟酌之术，行分拣之事。以肥胖之躯，弯腰曲背，细挑精选，以至于腰酸腚疼。夜间睡于床上，羞于大呼小叫，唯有悄声呻吟，几不能成眠哉。随拣随送，一而再，再而三，一至于四矣。四批书送出，已有相当成绩，规模不为小也，唯书房未见稍减。乃大惧之：以此视之，搬迁之日，斯书腾挪，无异于愚公移山矣！愚公移山，虽有智叟添堵，尚有失夫之寡妇、始龀之遗男跳而助之；且感天动地，神仙出手，虽太行王屋之高，何以惧之？而余无能代表者，唯躬身亲为，累个臭死，且无出头之日，不亦苦哉！虽唯微丘，复有措置之术耶！果能寄望于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乎？

以愚公移山之心积书，复以愚公移山之心弃书，人生无常，一至于斯！